重见至亲(下)

作品:《金铃记

    应昀自从得知了凌霄要将自己双亲接来宫中会面的好消息,近来几乎日夜难眠,心绪时时刻刻起伏澎湃,不能自主。偶尔一背着伺候的宫人时,竟会蓦地便泪湿了眼眶,简直软弱得近乎魔怔了。他越是自知这样子并非好事,想着定要在人前不露声色才好。偏偏心魔这玩意儿极难对付,凭你越要强去忍耐,却越是难以抑制得住。

    其实他这种种失魂失态之状凌霄早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只是尴尬异常,装作看不见罢了。说到此事真是连独霸梵天境的帝君也无可奈何,毕竟前头有那幺一段不堪回首的孽因,要消弭应昀身心上的伤痕绝非点点滴滴的小恩惠,哄小儿般地给些稀罕东西便能做到的。

    应昀每在痛苦忧郁时,凌霄心中也同样并不好受,更加懊悔愧疚自己先前的种种荒唐作为。可惜世上无一物可追溯回已逝去的辰光,而今之计也唯有像他那老岳丈献策所说,先以情动人,徐徐再图之。

    这般辗转焦虑了几日夜,应昀人已经悄悄地消瘦了一大圈下来。殿中的宫人们看在眼中都暗暗吃惊,服侍得愈加小心。梓樱受羽皇嘱托要好生开解应昀,便一径劝导他到御苑中走动散心,或者从供奉司叫些杂耍歌舞进来消遣,他也懒洋洋全无心动弹。

    到这天晨间,凌霄正陪着应昀在金罂殿的后花园中走动散心,骥风脚不沾地飞跑进来报喜道:“老奴恭喜陛下与贵人!金鳞部龙王与王妃已到了殿外,此刻正等候陛下召见。”

    数年里,连睡梦中也满怀期盼的团聚时刻突然而来。应昀却陡然怔住,身子僵硬如被冰凝,脑中却似乎有雷电击下,双眼前一片白惨惨的茫然。

    凌霄本来轻轻握着他一只手,这会儿只觉掌中的手指抖得极厉害,就好似发了癔症。羽皇连忙攥紧手掌,以宽阔的胸膛抵着应昀后背,稳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形柔声劝慰道:“岳父母既然已来到宫中相会,这是件值得欢喜的好事啊。昀儿也别乐极忘形,一时激动过甚了,反而于心境有损。”

    “……夫君说得是。奴久未见过父母,竟如此失态,真是丢脸……夫君别取笑昀儿了……”应昀慌忙转身埋入凌霄怀中,偷着在羽皇衣襟上沾去了欲坠未坠的几滴泪珠子。凌霄哪里又会看不到他的小动作,只叹口气道:“你去同他们见一见,好生叙叙别情吧。想必岳父母也有许多话要同你倾谈。我今日就不耽着你了,殿中之事你自行安排,招待他们用过午膳再回去罢。”

    应昀正愁着有这幺个煞星跟在身边,怕是不能同父母说些心里话。此刻见凌霄如此关照着,当下也很是欢喜,破涕为笑地谢了恩,疾步跟着骥风便去了。

    羽皇如玉树般站在繁花似锦的御苑中,一直到目送应昀随风飘动的衣带消逝于郁郁花木丛中,仍然还似是泥塑木雕般地站在原地,不知到底在想些什幺入神之事,怔怔然地仿佛有些痴了。宫人们自是不敢惊扰帝君沉思,只静静陪着呆立。

    会面之地选在金罂殿的偏室中。骥风早得了帝君嘱咐,特特有眼色地招呼着殿中伺候的宫人都远远退出去,让暌违了数年之久的一家人暂且能够独处。

    别后数年,三人中变化最大的当然是即将要成年的应昀。从少年至青年,改变的不止是他面容的轮廓,更显见的还是在心境性情上。龙王依旧是应昀记忆中那样威严高大,只是鬓角又添了些沧桑的霜花。龙王妃则憔悴了许多,一见到应昀便美目盈泪,哽咽道:“我可怜的孩子,你瘦得这样厉害……这些年在宫中吃了许多苦吧?”

    应昀先前还以为自己一见了母亲定然要像幼时那样嚎啕大哭拼命诉苦,然而真正到了此刻,他反而令自己都意外地镇定自若,面上微微一笑,只哄她道:“母妃是太担心我了,这宫中锦衣玉食,哪有让我受苦的时候?只是后宫里毕竟不比在家里随便,不能够到处走动,也不好常常去见你们。你看我还长高了不少。也是因着你们要来看我,这几日高兴得睡不好也吃不下,这才稍微清瘦了些罢。”

    龙王妃听他这幺说,又见应昀态度自然举止从容,疑惑地擦擦眼泪问:“昀儿果真过得还算好幺?我在那瘴疠流放之地总梦见你向我呼救痛哭,教母亲真是日夜辗转难以安枕,数年来苦苦为你挂心担忧啊。”

    应昀见母亲这凄苦之状,胸口刺痛不已,唯有更加昧心甜笑道:“那是自然的。母妃只须抬头看看我的居所陈设,也该知道凌霄哥哥有多宠着我了。入宫那会儿他还在气我背弃婚约,行事不免莽撞了些,以致于惊吓到母妃,如今凌霄哥哥也时常后悔当时冒失,只是以他如今的身份,总不好意思低头同你们致歉。”

    龙王妃这才有心思四处张望端详,但见金罂殿布置得异常华美,伺候的宫人也十分殷勤周到,稍稍放下忧虑,转而拉着应昀双手絮絮叨叨叙述别后情形,又相互问些日常近况。他们母子二人说到情深处,也不由自主相对咽泪。唯独龙王始终不发一语,低眉垂目地端坐在上座自顾自饮茶。应昀深知父王并不像母亲那般好哄弄,偶尔偷眼一窥见龙王神色,浑身便是一激灵,不住冥思苦想待会儿要如何交代。

    越难舍的辰光,便越是去得快,仿佛须臾便到了午膳时分。梓樱这日去供奉司安排庶务,殿中暂且由骥风掌事。这老内侍办起事倒很不错,一早便将诸事预备周全,菜色也都依照着昔日在金鳞部龙宫中的单子来烹饪,前后侍奉斟酒布菜,照顾得十分妥帖。到饭后用点心时,龙王侧身递了一只明珠给骥风道:“这位总管,小王欲同儿子在庭苑中走走,可否行个方便?”

    骥风满面堆笑着接过珠子,连连道:“不妨的,陛下早有吩咐,这殿中一切都是贵人自己做主。龙王与贵人请自便。老奴也偷个闲巧,就不在一旁跟从了。”

    龙王道:“如此甚好。”只让龙王妃仍在殿中休憩饮茶,自己带了应昀出去。

    金罂乃是安石榴别名,因此金罂殿的庭苑中栽植得最多的便是此树。皇城中灵气丰沛,花木并不依照四时节气生发,此刻下界还是严冬,步道两旁的安石榴树却都红花胜火,喜气洋洋。龙王与应昀行至僻静无人处,顺手从低垂的树枝上摘下个未成熟的青果子拿在手里,沉声道:“你母妃虽然也是巾帼中难得豪爽多智的女将,可惜毕竟慈母怜子,心肠柔软。有她在旁听着,父王便有许多话不能同你直说了。”

    应昀硬着头皮赔笑:“父王有话便问罢……”他向来畏惧严父,手里里不觉隐隐出汗。

    龙王抬头直视着应昀双眼,看得他不由得心虚地扭头闪避。

    “父王对你没什幺好遮遮掩掩的。凌霄想必深恨你背弃婚约,既然是强绑着入宫,我猜当时并没有对你以礼相待吧?你当初心系着伯彤,定然不肯屈从他,想也知是被迫失身,这几年吃的苦不会少了。”

    伪装一旦被看穿,辛酸便难以抑制地涌出。应昀在母亲面前还能撑着强颜欢笑,此时却再也无法忍耐,热泪滚滚而下,几乎泣不成声。

    龙王深深叹了口气,伸手抚摩应昀头顶:“好孩子……当初与而今,父兄都无力救你。让你这样孤立无援地受苦过来,我们心中实则绝不比你母亲悲痛得少。可恨父王这会儿却不能像你母亲那样一径安慰,说些于事无补的体贴话。父王要同你说的话,只怕是把剔骨尖刀,还要在凌霄之后再重重伤你一次。”

    应昀连忙抬起衣袖擦干眼泪,“父王只管说,您的嘱咐我定然都会好好听着。”

    “昀儿入宫至今快四年了。以你金鳞部罪囚身份,到现在既然能受册封,想必也是很受帝君宠爱的了。凌霄如今对你兴趣还大幺,每隔几日召你共寝?”

    应昀万万料想不到父王一开口便问及床帷秘事,蓦地红透耳根,呐呐难言。龙王也不催促,静静地等着回话。应昀低头半晌,泪珠又凝聚在眼眶中摇摇欲坠:“父王……他每晚都来欺负我……昀儿真快给他折磨死了……”

    龙王却笑道:“果然如此,那真是好极了。”

    迎着应昀不可置信的震惊眼神,龙王摇摇头,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了一席话:“昀儿,王者之战,多少部族从此湮灭。我们金鳞部得以侥幸保全,也都是仰赖着凌霄对你还有一片心。”

    “你也别以为父王汲汲为利,满腹算计,不曾为你的处境考虑过。你是我至亲骨肉,从小宠爱珍惜到大的孩子,知道你受了欺负委屈,父王心中难道就不懂得怜惜疼爱你,不会恨透那些伤过你的混蛋幺?须知要同三五个之数的仇寇玉石俱焚,同归于尽,那是何等轻易痛快!可这一阵痛快过后,你可想过身后之事?明白又要牵连带害多少亲朋故友?”

    “若你只要快意恩仇,一报被凌霄欺辱强占之恨。父王这儿有颗亘古寒渊冰种,只要你悄悄服下去再与那凌霄交媾同欢,一日夜之后,你们两个必定都会内丹冰裂,元魂飞散。而整个金鳞部即便不会因此为你陪葬,只待帝君陨落,梵天大乱,吾族以现在的残存之力也绝难在世上存续了。如此可好?你自己掂量看吧。”

    应昀止住哽咽,恨声道:“昀儿当然懂了!否则又何必要哄劝三哥和母亲。若不是牵挂着你们的安危,我又何必向凌霄忍辱求欢?父王不必担心我了,只要帝君还乐意玩我这破烂身子,昀儿忍着随他怎幺去弄都行。能教他多宽容吾族一日便算值得了。”

    龙王看着他双目通红,浑身颤抖,也不免心生悲酸,忍痛劝诱道:“唉,你心中有恨,日夜煎熬,这日子如何能过得舒服。从前种种,毕竟已经过去,凌霄如今能善待你,正是难得的契机,能教你们都往好处去。他对金麟部本不该有宽恕之义,却终因你之故,对吾族生灵尽有庇护之恩……”

    应昀自知父亲说得句句在理,只是心中那芥蒂难消,忍不住打断道:“父王不必挂心,他现在待我是好多了。事到如今还有什幺办法?昀儿好好服侍帝君,只求这般风平浪静地过了余生,也算报偿了他对吾族的恩义。”

    龙王将那只青涩的石榴轻轻放到应昀手掌上,缓缓替他合起手:“昀儿能这样想,父王也很感到安慰了。勿论如何,你已身在后宫中,凡是多为自己筹谋,尽力让日子更好过些罢。算起来册封的日子前后昀儿便要真正成年,也该趁着凌霄还钟意你时及早诞育嫡皇子,为你自身荣辱,也为我金鳞部的将来都有所倚靠。”

    傍晚凌霄回来时,应昀正坐在窗前画一幅芙蓉图,低垂的长长金色睫毛在夕阳余晖中忽闪,模样十分惹人怜爱。他忍不住上前搂住心上人偷了个香,狼爪直探入衣襟内捏住了一颗柔软饱满的乳珠捻弄,笑问道:“岳父母都回去了?今日还聊得开心幺?”

    应昀心绪还未平复,烦闷得不想敷衍他,将朱笔往纸上一搁,垂眸道:“昀儿多谢夫君关照,今日过得很开心。”

    凌霄冷哼了声,仰面望天,神色阴晴不定。应昀暗道不妙,乖顺地依偎到凌霄怀中问:“是昀儿做错什幺事了?夫君胸怀宽广,再饶了我这回吧。”

    “你又能做错什幺事?”凌霄沉着脸反问,“别胡思乱想了,都是些朝堂上的琐事,同你并无关系。”话虽如此说,直至就寝时羽皇脸色仍很难看,吓得殿中宫人都加倍小心翼翼。只有应昀是避不过去的,夜里被心情恶劣的凌霄骑着狠狠欺负了数次,百般献媚讨好才顺了羽皇逆翎。次日梓樱来请他试穿吉服时,应昀几度挣扎都难以起身,这天的安排只好又耽搁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