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故梦

作品:《金铃记

    北地广阔苍凉,而极北冰海至深处,是亘古永恒的黑暗冻土,如死地般幽昧与冷寂。金鳞部的龙宫就犹如无尽黑夜里一盏光华满溢的琉璃灯,在避水珊瑚所构筑成的结界中辉煌闪耀着。但这异常华美的宫阙孤零零地矗立在无尽寥落荒寒的旷野上,非但没有显得更加气势恢宏,只令人莫名地感到一种尘掩明珠,泥污素锦般的凄凉。

    永寂的冰海中既无娇艳可爱的花朵,也没有葱郁青翠的草木。静默的冰海地底只会长出如女子乱发般蓬生的蛇藻,死去已有千百年的珊瑚树裸露着白惨惨的骨骼,委顿在海桑树与冻土岩同样漆黑的阴影里。偶尔在那些绝不令人赏心悦目的嶙峋阴影中间闪过扭打成团的青灰色盲蛇,若有不幸落败的牺牲者,很快便会有大如犀兽的鬼手蜘蛛蟹一拥而上钳住猎物大快朵颐。

    金鳞部的龙裔以明艳堪比日光的美貌闻名于梵天境,可惜与那些俊美金鳞儿所毗邻而居的生灵们,都是些相貌习性尤其狰狞丑陋的凶怪。这也真能称得上是种难以言表的讽刺了。

    凌霄盘膝坐在一条九头提灯鳗背上,耳畔喧喧不断,是鳗怪长尾旋曲着搅碎流水之声。到了临近龙宫的蛇藻平野,远远地便看见应昀站在那颗巍耸向天的海桑巨树下。从远处龙宫流泻出的灯火照见他一头如溶金般灿烂夺目的长发。

    每次凌霄过来时,应昀总是要在这里候着,不肯安生地坐在宫室里多等哪怕是片刻。

    “小蠢泥鳅……黏人黏得跟海蛞蝓一般紧……”凌霄会心一笑,忍不住伸手摸摸衣襟内贴着心脏处的红檀木如意匣,里面装着他从人间界游历回来带给应昀的礼物。

    最初时,那些礼物都是昂贵珍奇的。其中既有凌霄师尊赠予的灵气充沛的极品丹丸,也有他冒险从上古秘境中找到的失落神器。但渐渐地随着时光流逝,他同应昀之间越加亲密了,礼物便悄悄地变成了心意。有时候是一卷描绘着繁华闹市景象的人间众生图,有时候是来自地上的精致可口小点心。零零碎碎里,又藏着谁深深的思念和心事呢?

    “凌霄哥哥!凌霄哥哥!昀儿好想你……你有多久没来看我啦?”应昀无限欢喜,展开了手臂向他大叫。那双比宝石更深邃绚丽的碧绿眸子里满满地只盛着自己一个人的影子。漂亮的少年像小鸟似地雀跃着,只等着投入他怀抱里,伏在他胸膛上亲昵地说笑。

    那一次他给应昀带来了什幺?

    是一枝含苞待放的蔷薇,在特意施法过的如意匣中停住了辰光。

    那天他在寂静宫阙的回廊下捧出了这个惊喜。当盒盖打开时,羞怯怯紧闭着的骨朵儿在应昀眼前陡然破开凌霄强加的凝冻术,包裹得形似一颗小小赤红心脏的花蕾层层打开露出花蕊。就如同谁的胸膛中一颗紧缩深藏起来的心,终于再也克制不住疯狂奔涌的热情,蓦地全部绽放在它倾心爱慕的人面前。

    那时候应昀有多欢喜啊……少年的双手一直因为紧张在颤抖,深恐碰坏了这娇美的造物,轻轻地伸出指尖抚摸丝绒般柔软的花瓣,痴迷地嗅闻着冰海中永远不会存在的新鲜香气。从来没有见过冰海之外世界的幼小龙族,扑闪着小扇子似浓密的睫毛,瞪大了亮晶晶的碧绿双眸追问着自己:“这就是花吗?是只长在海水外面,生在人世间土地里的东西?凌霄哥哥,什幺时候我也能跟你一起到外面去看看?”

    应昀什幺都想去看看,去见识一下所有永寂深海中不曾存在过的美妙事物。可惜他还是一只头顶刚刚冒出茸角的年幼虬龙,还要到数百年之后才会拥有力量足以穿透地面与海间强大结界的健壮骨骼。但凌霄和他彼时都还以为那一天很快便来了,而他们还会永远都如同此刻一般密不可分。

    命运飘忽无常,有时候对待它所主宰的生灵又是何其残酷啊。

    凌霄永生永世也无法忘记应昀当时的笑容。就算再来一场无上雷劫击碎了他的魂魄,这一缕情思仍会萦绕在世间不散。

    从一场久违的美梦中醒来时,凌霄还在恍惚着。他呆呆地怔了一会儿,突然受惊吓似得慌慌张张地伸手往四处摸索。

    手掌下是应昀冰凉细软,如丝缎般的满枕长发。梦中人这会儿正躺在他身旁,灯影下的睡颜犹有些惊惶不安,俊秀的脸孔上眉头紧紧皱着。

    凌霄急急喘了几息,入神地望着应昀良久,那颗疯狂跳动的心这才终于落回原位。那时候眷恋着他的少年虽然天真难再,也早已经失去了明朗纯净的笑容,然而如今到底还是在他身边最近的位置上,就好似从未有远离过。

    早已经生根在骨髓里的懊恼和悔恨,从来没有一时一刻放过他,总在陡然间刺痛凌霄肺腑。他不该离开应昀去闭一场漫长数百年的生死关。初萌的情愫还来不及从花蕾成熟至绽放,就懵懵懂懂地败给了无情的流水时光,被冰海底下无穷无尽的寂寞永夜所埋葬。

    若当初并没有离开应昀闭关强冲天道境界,或许今日坐在辰极殿皇座上的那个人不会再是自己。但他可以始终陪在心爱的小龙左右,同应昀开开心心地共渡过每个晨昏日夜,在争王之乱的动荡中一直保护着他。如果是那样,伯彤再也不能得到机会趁虚而入,也不会有后来的妒恨和伤害了。

    凌霄苦笑了一下,再也没有丝毫睡意。他重又躺下来入神地看了应昀良久,之后轻轻拈起一缕散开在枕上的细软金发,缠绕着自己冷硬的黑发发尾处打了个解不开的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