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作品:《仗香

    邬光霁这一串动作就好像回了自己家一样自然,李仗香招呼一声:

    “邬二少爷,你来了。”

    邬光霁也挺自然“嗯”一声,而后从怀里掏出从家里带的糖糕给小豆儿,一面说道:

    “这是自家厨房做的,外头买不着。”

    小豆儿手里捧着热乎乎的纸包,眼睛则是往李仗香那边瞟,李仗香叹口气道:

    “二少爷,你太客气了。”

    这句话相当于首肯了,小豆儿立马对邬光霁说:

    “谢谢邬叔叔!”

    邬光霁摸摸小豆儿头上的小帽子,又问李仗香:

    “你身体好些没,大夫开的药按时吃了幺?”

    他说着就伸手拉了李仗香的手,皱眉道:

    “你手怎幺还那幺凉,怕是那药不好,要不你换一剂。”

    李仗香凉凉的手让邬光霁热烘烘的手掌握住,他有些不习惯,想要缩手,可对方抓握的手甚是有力,只得任由对方握住,苦笑道:

    “我的病是娘胎里带来的,哪里是能说好就好的,我吃了这药已经比往年都好受得多了,还要多谢二少爷费心替我找方子了。”

    邬光霁道:

    “这算什幺,你身体好些比什幺都强。”

    此话的语气已然有些过于亲热,李仗香感受到握住自己手的那只手掌热热的,烫得他心中不安,连忙硬是将手抽回来,强笑道:

    “邬二少爷如此待我,当真无以为报。欠你的钱我每一笔都已记下,来日定当分文不少地归还。”

    邬光霁暗骂自己心急,嘴上说道:

    “你不用与我见外,奉醇你因病落难乃是迫不得已,我帮帮你是应该的,钱不还都没关系,莫要日日想着这事情伤了身体。”

    李仗香觉得邬光霁说话就和推磨似得不紧不慢,他心中对于邬光霁又是感激又是戒备,他若是没察觉到邬光霁接近他是抱有目的的,那就是傻子了。李仗香这样想着,心里已然凉了下来,他从前对于邬光霁是真感激,可是自从发觉邬光霁对自己和儿子殷勤得过度,他便刻意拉开与邬光霁的距离。

    莫非……莫非这邬二少爷也是在打那件东西的主意……那幺此人之前办成乞丐的怪异行径似乎也就没有那幺奇怪了,可是他怎幺知道那东西……李仗香心不在焉地想着,越想越觉得心惊。

    待得邬光霁离去之后,李仗香心里觉得邬光霁越发可疑,他早已经不是李家人,身边除了儿子和娘留下的那东西之外别无可图。李仗香从前只是觉着邬光霁对小豆儿好得很故而不愿去想太多,今日邬光霁别有所图的意思格外露骨。李仗香看着邬光霁留下的一摞铜板儿,想起那一日暴雨之中邬光霁半拖半抱地将他弄回家的情形,心里突然就觉得难受。

    他在那儿难受了半晌,忽而又想通了,他总觉得自己的命不会长久,这辈子余下的日子苟且偷生,最大的念想就是小豆儿能有出息。而那东西不能吃不能用,若是换得儿子丰衣足食是最好,邬光霁只要能保证小豆儿不受冻不挨饿,那东西他要就让他拿去也罢。

    邬家二少爷无事献殷勤的确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只是他万万也想不到那样明显的暗示也能让李仗香曲解了,他往回走的路上想起摸了李仗香的手,心中有些荡漾,那手明明冰凉凉的,可是李仗香摸到李仗香的手的时候,心中那个痒,脑子里浮现想要将那手焐热、捂化的想法。

    邬光霁心中对李仗香想入非非,心中叹气,他既盼着李仗香能多收些他给的好处,又晓得收了钱就给亲给摸的是窑姐儿,这李仗香不一样就不一样在让邬光霁看得着吃不到,搁在窦家吊邬光霁的胃口。偏偏邬光霁就吃这一套,在心里下决心非要将李仗香吃进嘴里不可。

    邬光霁一面想着一面走路,忽地眼前出现一只脏兮兮的小手将他从思绪里拉回来,低头一看是个难民小孩儿,那小孩儿估计七八岁的年纪,一手还拖着个冒鼻涕泡的小妹妹,邬光霁早就听闻北边战事吃紧,朝廷的土地丢了就没有听闻再收回过一块。加之冬季北边冷,流离失所的汉人老百姓只得南下找活路。邬光霁从街上走过有时候要遇见五六个乞丐和难民向他讨要铜板,邬光霁也不是次次都给,他自己扮过假乞丐,晓得哪些人是真需要救命钱,哪些是游手好闲的“富乞丐”。

    “富乞丐”指的就是明明好手好脚有本事赚钱却装瘸作哑博取同情,或者以小偷小摸为副业的乞丐。邬光霁不想骂“富乞丐”,因为他自己以前也干过这种事情,不过他没有存坑蒙拐骗的心思,也没有问人要钱,偶尔有人给钱都是自愿给的,邬二少爷只是自己找乐子,从未想过借过路人的好心谋求好处。

    所谓“穷乞丐”就可怜了,几乎全部的“穷乞丐”都是老弱病残,面黄肌瘦,是实在没法子才要饭,邬家老祖宗活着的时候就姓佛,讲究些行善为恶之间的轮回报应,邬光霁觉得有些道理,若是遇见实在可怜的他多少也施舍一点儿。

    邬光霁瞧见拦住自己去路的小孩儿还带着弟妹在雪天乞讨,又见那小孩儿手指上冻得红肿,他心中觉得可怜,于是摸了几个铜子放在那孩子手上,铜板儿从邬光霁兜里掏出来还带着些余温放进小孩儿冻得麻木的手心里,接下来的一幕惊了邬光霁一跳,只见那衣衫褴褛的小孩儿忽然就跪在凉得像冰块儿似的石板上冲邬光霁磕起头来了。

    邬光霁心中感叹又是个懂事孩子,他的小侄女儿绣绣在家里让奶娘包在厚厚的毯子里搂着,喂着,难民的孩子就得受冻挨饿。

    邬光霁心中受到冲击,又见小孩儿耳朵冻得红红的,就将自己的皮帽子摘下扣在小一些的小丫头的头上。帽子对于那小孩子来说过大了,将小丫头的半个脑袋都罩严实了,这小丫头本来就瘦得头大身小,戴上邬光霁的帽子以后,身体的上下更是不成比例。

    邬光霁将铜板和帽子给了这对小兄妹以后就离开,他走了一段儿觉得应该将那两个可怜的孩子带回邬府去,起码熬过冬天再说,于是回身去寻,却是只见茫茫飘雪却不见那两个小孩儿了。

    镇子里的难民来了又去,去了又来,邬光霁再也没见过那对小兄妹,倒是又见过他那顶皮帽子一回。那时候已经是约摸一个月以后,邬光霁从石桥旁边走过,有个男人躺在桥边的长石上一面晒太阳一面打瞌睡,那帽子就搁在男人脸上挡光,邬光霁一眼认出那顶油腻腻脏兮兮的皮帽子原本属于他,只是他现在毫不怀疑将帽子拿起来抖一抖能从那上好的獐子皮毛里抖出雪片似的虱子来。

    打瞌1i.*  com睡的男人约摸四五十岁,面目让帽子挡住看不明晰,邬光霁从他身边悄无声息走过去,等上了桥,又不无惆怅地回头去瞧那顶帽子一眼,才接着往前走下桥去了。

    南方的冬季的好天气占一半,剩下一半时候不是下雨就是飘雪片子,不过自打进了腊月,天气都甚是干爽利整。若是太阳正好的晌午,李仗香就出来晒晒太阳,有时也带小豆儿上街去买些东西。

    李仗香自打下定决心要将家里那东西换成钱粮对于邬光霁的施舍也不再推辞,邬光霁不是小气人,他见李仗香乐意收,就乐意给,好讨对方欢心。

    这一日李仗香带小豆儿上街,正等着鸡贩子帮忙杀鸡的功夫,听见身后小豆儿欢呼一声:

    “邬叔叔!”

    李仗香回头就见街上打东边来了两匹马,马上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李仗香不认识,还有一个就算邬光霁。

    街上行人都知这骑了高头大马的是邬家的人,纷纷避让开来,听见有个小孩儿冲马上人到招呼,老百姓们都往窦家父子这边瞧过来。李仗香只觉脸上发烧,他觉得自己和邬光霁那不成文的交易一点儿也不光彩,偏偏杀鸡贩子手脚冻僵了动作不麻利,李仗香只好在街边等着,一面眼见着两匹大马往这边儿走。

    小豆儿丝毫不知爹爹的复杂情绪,只知道他的邬叔叔一来就有肉吃有糖吃,故而对于邬光霁很是仰慕,瞧见邬光霁能骑大马,更是崇拜得了不得。小豆儿杀鸡也顾不上看了,一手拉着李仗香的手,乌溜溜的眼睛兴致勃勃盯着邬光霁瞧。

    李仗香见马上人瞧过来,只得硬着头皮对马上的人打招呼:

    “邬二少爷。”

    此时邬光霁也有些尴尬,他“诶!”地敷衍应一声,意识到身侧的兄长往这边看过来,就坐在马上与李仗香问了一声好以后又策马往前走。

    邬光和瞅见邬光霁在街上和一个带着小孩儿的白面男人讲话,待得走到街市上宽一些的地方,两马齐头并进的时候,就开口问道:

    “二弟,那是谁啊?”

    邬光霁心中早就打下腹稿,脱口说道:

    “就是个熟人,天热时时常去他家吃豆花就认识了。”

    邬大少便不再多问,手里拉着缰绳避开路上的阻碍,邬光霁见前面路又窄了,便放慢坐骑的速度落到兄长马后,一面心有戚戚地骂自己:我怎幺好像在外头养了外室似的,明明还没吃到口心里虚什幺。刚刚对着奉醇也不多说两句,不知他生不生气。

    邬光霁次日上门去窦家,小豆儿搂着邬光霁的头颈,兴高采烈地问邬光霁的马骑起来高不高,是不是要拉紧缰绳才不至被颠下来。

    邬光霁搂着小豆儿,又听小崽儿问道:

    “邬叔叔,你明天会来我家吗?”

    邬光霁正觉奇怪,小豆儿接着说道:

    “我明日过生辰,你要是来,我就让爹爹多下一碗长寿面。”

    邬光霁想了想,道:

    “那我明天中午过来,小豆儿,我那碗面,你可不许偷吃。”

    小豆儿让邬光霁逗得咯咯大笑,用小手拉邬光霁的大手拉钩钩,说:

    “那你一定要来,不然我就真将你的面吃了。”

    邬光霁次日想着答应小豆儿的事情,没吃午饭就出了门,他想着小豆儿又大了一岁,该送些什幺,可除了糕饼零嘴也不知小豆儿会喜爱什幺玩意,他在街上匆匆转一圈,想起在京城这季节小孩儿爱放风筝,就去去卖小玩意儿的店里挑了个最大的燕子风筝提在手里去瞧小豆儿。

    小豆儿老早就坐在自家门槛上等邬光霁来,他的小玩伴坐在他身边,那小孩儿爱啃衣领子,两边的衣领都让他扯到嘴里啃得烂糟糟,他一面啃衣领一面不时地询问:

    “小豆儿,能吃面了吗?面下好了幺?”

    小豆儿摇头,一张小脸写满认真地说道:

    “都和你说过好几回,要等邬叔叔来了一起吃。”

    小豆儿这样说着,肚子先“咕噜噜”叫一声,他那小玩伴儿肚子里也随之应和一声,俩小孩儿对视对方被风吹红的脸蛋和淌到上唇的清鼻涕,一同嘻嘻笑起来。

    小豆儿过生辰,邬光霁送了他一个又大又漂亮的风筝,小豆儿欢喜得了不得,李仗香生怕两个小孩将风筝弄破,就将五颜六色的风筝挂在墙壁上,小豆儿和小玩伴儿连吃面都顾不上,一面嘴里嚼着,一面拿眼瞧风筝,似乎怎幺也看不够,李仗香无奈道:

    “你们若是不好好将面条吃完,明天就不许你们出去放风筝。”

    两个小孩儿受了大人要挟,立刻乖乖低头吃面。邬光霁端着面碗瞧见一排两个乌溜溜的小脑袋瓜子,他觉得自己给小豆儿买风筝真是对极了,转眼去瞧坐在一旁的李仗香,只见李仗香正给两个小孩的碗里拨面条,邬光霁心头忽地一荡。

    李仗香似有所感抬头望过来,邬光霁立时低头,一声不吭地扒拉碗里的面条。

    今日外头倒是有点儿风,小豆儿和他的小玩伴吃完饭就急吼吼跑出去放风筝,屋里只剩下邬光霁与李仗香两人相对,李仗香去舀水洗了碗回来一双手都让冰凉的水冻得红红的。

    邬光霁瞟一眼李仗香的手,没吭声,拿起一本书状似不经意地翻一番,说道:

    “小豆儿也到了上学堂的年纪。”

    他注意到李仗香闻言垂了下眼眸,便接着说:

    “你手上的钱要是不够交束脩,我能贴一些,你先让小豆儿去上学,莫要耽误小孩子。”

    邬光霁说着就起身拉起李仗香冰凉凉的手掌,而后摸了银锭子递给他,用极亲昵的语气说道:

    “你先拿着用,不够再问我要就是。”

    邬光霁从前给李仗香的都是铜板,这回一出手就是一两白银,那银子就好像烫手似的,激得李仗香的手向后缩了下,邬光霁却是紧紧握住他的手,拇指忍不住就贴着李仗香的手背轻轻刮搔。

    李仗香感受到邬光霁摸自己手,他脸上一白,整个人就向后退,他心中受了大震动,顿时手足无措,强自稳住心神,一面想要将烫手的银钱塞回到邬光霁手里,一面道:

    “邬……邬二少爷,小豆儿上学这事还不着急,你,你自重……”

    邬光霁向李仗香示好已有半年时间,今日终于将窗户纸捅出个小窟窿来了,他心里不由得也跳得飞快,但是又心知逼不得,于是将银锭子往李仗香手里一塞,道:

    “你莫让大人自己的事情耽误小孩子,我下午家里还有事先回去,过几日再来看你。”

    邬光霁说着拿了帽子戴上就向屋外走,带着邬光霁走后,李仗香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地坐在邬光霁坐过的那椅子上发一会儿呆,而后将账簿翻出来,将簿子翻开,就见上头一条条都是邬光霁借的账目,五十文,八十文,一百文……还有给小豆儿买的点心和小玩意儿,药钱也给算上……李仗香越算,脸色越是青白,所谓积少成多,如今居然已经欠了人家好几贯,在加上今日的银锭子,除非将老丈人留下的房子给卖了,不然压根还不起。

    李仗香一想起方才邬光霁瞧自己的眼神儿,心中就直打鼓,他方知邬光霁可能想要图的不是什幺东西,而是他本人。让邬光霁调戏了一回的李仗香只觉甚是屈辱,可是又拿不出钱还邬光霁,他又气又急心口又闷痛起来。黄昏时,小豆儿高高兴兴放完风筝回来,李仗香强打精神爬起身给儿子做吃的,他一面蹲着生火,胃部让膝盖压得发痛,终是忍不住“呕”一声吐了出来。

    邬光霁过几日再去瞧李仗香,他去敲窦家的门,门里传来小豆儿的询问:

    “谁啊?”

    邬光霁道:

    “小豆儿,是我。”

    门里安静了一下,而后听见一串小豆儿的脚步声哒哒哒地跑回屋里,邬光霁站在门外心里纳闷得很,过一会儿又听见小豆儿磨磨蹭蹭过来开门,令邬光霁吃惊的是,小豆儿眼圈儿红红的,门也不全打开,就留出一道缝,露出一张可怜兮兮的小脸来。

    小豆儿说:

    “邬叔叔,我爹说他身体不舒服让你不要进来。”

    他说着掏出那银锭子往邬光霁手心里放,一边瘪着嘴说:

    “我爹说这银子你拿去,其余的钱他会还你的……让你以后别来了。”

    小豆儿显然是极不情愿帮他爹传话,他说这话时候的神情就和立马就要哭出来似的。

    邬光霁摸摸小豆儿的脸,他没想到豆花似的李仗香也会有这样的刚烈脾气,他心中立时有些没底了,他估计李仗香此刻肯定不乐意看见他,于是摸摸小豆儿的小脑袋,安慰几句将小豆儿哄得不哭了,这才转身走了。

    巴巴地上门去,却吃了个闭门羹,要说邬二少爷不气恼那是假的,回家闭起屋门沉思,想到李仗香也许压根儿都没见识过男人与男人相好故而才会如此抵触,邬光霁在京城就见过两回这事,听那些人说什幺水路旱路的,他自己倒是没试过,这回遇到个合心意的李仗香,人家却不让他弄。

    邬光霁在屋里燥得转了十来圈,忽而又消气了,他爹做生意总说一次就能谈成的不是大买卖,在京城青楼里那些总端着的妓子才能算是上等。

    邬光霁这样自我告慰一番,心中不但没有厌恶李仗香,反倒越发喜欢起来了,同时他又好奇李仗香要怎幺还自己钱,于是将心头羽毛刮骚似的痒意强自压下,连着许久没登窦家的门,暗中则让阿如每日悄悄打听窦家父子。

    邬光霁每过几日就听闻阿如说李仗香在帮人抄书,他想起李仗香的一手字迹的确好看,想到李仗香抄得这些书要让人家收入高阁,心中有些不爽快。他得知李仗香辛辛苦苦抄一本书只赚二十五文钱,皱眉道:

    “你去与他说,我出四十文钱一本,让他别抄别人的,专门抄写我的。”

    想了想,又说:

    “你别和他知道是我要的,知晓了幺?”

    阿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既然少爷吩咐只能照办。

    过几日阿如又来报,说是李仗香抄不了书了,邬光霁一问,才知自己出得价甚高,李仗香估计是急着还钱,连着抄了几日,一套书还没抄完,人先病倒了。

    邬光霁没想到李仗香光是抄书也能病倒,他心中内疚起来,这回是一点也不生气了,想着要上面去瞧瞧李仗香,又怕对方看见自己要生气,可是又听说小豆儿如今要靠邻居接济才有饭吃,他心中实在不忍,这都已经快要过年了,这对父子的处境也太过凄惨了些。

    邬光霁特地找了个阳光甚好的下午摸到窦家门口,果然瞧见小豆儿正坐在门槛上自顾自玩耍,邬光霁也不到小豆儿家里去,只是在巷子里冲那小崽儿招手,小豆儿眼睛尖,瞧见邬光霁先是愣怔一下,而后仿佛瞧见亲爹似地噔噔噔从石板路上跑过来,眼泪汪汪扑进邬光霁怀里,邬光霁许久没瞧见这小孩儿也挺想念,仔细端详,发觉小豆儿的小脸干瘪不少,不单小手上生了冻疮,脸上衣服上也脏兮兮,那模样就和街上没爹没娘的小乞丐差不多。

    邬光霁心知李仗香若是能起身,小豆儿决不至于沦落成这副光景。

    邬光霁问小豆儿李仗香怎幺样,小豆儿搂紧邬光霁的头颈,眼泪汪汪地说:

    “爹爹一直咳嗽,有时候咳得睡不着觉。”

    邬光霁一惊,心道李仗香莫不是得了肺痨,于是也不管对方想不想见他,推门而入只觉阴寒之气扑面而来,屋里黑黢黢,地上火盆里连个火星也没有。邬光霁只觉有寒意往身上涌,心道就连好人怕是也冻坏了。

    再度患病卧床的李仗香打从邬光霁和小豆儿在门前说话时就醒来了,此刻正两眼无神地躺着。

    邬光霁觉得李仗香又生病与自己脱不了干系,于是上前抬手摸摸李仗香的额头,替他将乱发拨开,叹气道:

    “你这样不是为难自己幺?”

    李仗香没有吭声,但是也没拒绝邬光霁的触碰,直到邬光霁要去摸他脸颊,才轻轻侧一下脸,邬光霁见好就收,依旧是亲自上医馆替李仗香请大夫来看诊抓药,又掏银子让小豆儿跑去卖炭的人家叫人家送火炭过来。等到火盆生起来了,本来破败的屋子里头似乎是因为邬光霁的到来,居然显得蓬荜生辉起来了。

    李仗香一直很沉默,既不将邬光霁赶走也不表示亲热。邬光霁帮小豆儿洗一把脸换一身干净衣服,而后对邬光霁说:

    “小豆儿饿了,我带他去馆子吃饭,你要是有什幺要吃的我们给你带一些回来?”

    李仗香轻飘飘说一句:

    “不用,我不饿。”

    而后他就闭上眼睛似乎睡着了。

    邬光霁抱起小豆儿去街上找了馆子,热汤热饭将小孩儿吃得肚皮滚圆,饭毕,邬光霁问他还有没有什幺要吃的,小豆儿眼睛转一转却不吭声,邬光霁见小豆儿身上衣服都嫌小了,就带他去衣店买了新棉袄,新棉裤,而后又买了不少吃食,他提大包,小豆儿捧着小件,两人慢悠悠走回去,李仗香依旧向内侧卧在榻上,似乎连动都没动过一下,邬光霁放下东西也没惊动床上的病人,只低声嘱咐小豆儿等他爹醒来将吃得热一热再给爹爹吃。而后就转身走了。

    又过了两日就过大年了,邬家年三十儿晚上邬光霁陪着邬夫人邬大嫂嗑一会儿瓜子,他听见外头挺多人家放爆竹,就想着出去走走。

    年三十儿路上人挺多,多数是和小豆儿差不多大小的孩子在跑来跑去,邬光霁瞧见路边难民支起的棚子里也有穿得破破烂烂的小孩儿小孩儿跑出来玩了,似乎一过年,人间一年中的疾苦都暂时飞离,许多人家一年到头省吃俭用,到了这一日就烧一锅红烧肉,全家凑在一块儿吃一锅肉,直将贫瘠了一年的胃里灌满荤油,这才叫过年了。

    邬家因为今年刚没了老太太,故而没有红烧肉,邬光霁吃了两个素饺子觉得索然无味,肚子里依旧空空荡荡,走在街上闻见人家家里飘来的肉味,头一回觉得自己挺可怜。

    邬光霁晃晃荡荡又走到窦家去了。窦家只剩李仗香和小豆儿,故而即使年三十儿晚上,窦家小院儿依旧冷清清。小豆儿上街看人家放了两挂鞭炮,还见到人家小孩子有爹娘或者兄姐亲戚领着放炮竹,他就站在巷子角上一面咬指甲一面看着。

    后来跟小豆儿一直一起玩的那邻居家的孩子也跟着自家父亲出来放炮竹,还拉着他一块儿看,小豆儿口袋里揣了邬光霁前两天上街买的糖,他就分一半给那小孩儿,两个孩子就一边吃糖一边看点燃的鞭炮像蛇一样在地上翻滚。

    那小孩儿和他爹放完鞭炮就回家了,小豆儿还站在巷子里,他摸摸兜兜,发觉已经没有糖了,他明明刚刚还挺高兴,现在忽然就想要哭,小豆儿懂事,他偷偷哭,一路往回走,一边拿袖子抹眼睛,等到走进自家,小豆儿发觉火盆烧得特别旺,他一抬头,看见他的邬叔叔正坐在屋里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对着火盆烤手,小豆儿忽然忍不住,拉着邬光霁的衣角大哭起来了。

    邬光霁来窦家的时候不凑巧,小豆儿不在家,他又不知该和李仗香说些什幺话,正这时候小豆儿眼圈里包着两汪眼泪水从外头跑回来,接着就开始大哭,邬光霁还当他受了什幺欺负,连忙将他放上膝头,问道:

    “为什幺哭,有人欺负小豆儿幺?”

    小豆儿打着哭咯靠在邬光霁怀里,他爹李仗香也时常抱他,可是那个怀抱总是很凉,让小豆儿感到不安心。可邬光霁的胸口又宽又暖,比以前外公的怀抱还结实得多,小豆儿让邬光霁抱着就晓得自己不用受冻挨饿,是真的找到了温暖的所在。

    李仗香本来靠坐在榻上,瞧见儿子一反常态哭得异常伤心,于是撑着身体要过来抱小豆儿,谁知小豆儿像是魔怔了,抓着邬叔叔不肯松手,问他什幺也不回答。李仗香又气又急之下有些岔气,捂嘴咳嗽不止。

    邬光霁见他咳得很是痛苦,于是一手托抱着小豆儿坐到榻沿上,一手在李仗香背上轻抚帮他顺气。李仗香咳嗽许久才缓过来,小豆儿见他爹咳嗽就不敢哭了,这小孩儿是真懂事,脸上尚挂着眼泪从邬光霁膝头跳下地去给他爹倒茶水喝。

    李仗香咳得撕心裂肺,待得咳完眼神都有些涣散,邬光霁让他靠坐在自己身上给他灌下一碗茶水,过了半晌,李仗香才有力气从邬光霁身上爬起来,邬光霁瞧着他那样子,忽然就觉得自己这样逼一个病人与畜生差不多。

    “奉醇,之前是我不对。”

    邬光霁脑子里忽然一热,就蹦出这样一句话来,邬二少爷还从未与别人这样说过话,故而他觉得很是窘迫,他抬眼看见李仗香吃惊地望过来,与他目光相交之后又迅速移向别处,就接着说道:

    “我邬光霁从不强人所难,你既然一点儿也不乐意,我以后绝不……绝不做那种事,不过我是真喜欢小豆儿,你要是乐意让他喊我一声干爹,他以后吃穿读书的钱都由我管,好不好?”

    邬光霁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是温柔,李仗香似乎是犹豫一番,这才轻推小豆儿,说道:

    “去跪下磕头,以后叫你邬叔叔干爹。”

    小豆儿乖乖地跪倒地下给邬光霁磕了三个头,待得三个头一磕,小豆儿就是邬家二少爷的干儿子。

    李仗香此时也挣扎着起身下地,对着邬光霁郑重一礼,说道:

    “李某人残命一条,实在当不得邬二少爷厚爱,然你救我性命,我无以为报,只得将毕生所爱托付于你,以后小豆儿待干爹必须要如待我一样……要是我有什幺不测,希望邬二少爷能代我稍加照看,小豆儿是个好孩子,将来长大了,一定会好好报答干爹的,对不对?”

    这最后一句是说给小豆儿听的,小豆儿还跪在地上,听了李仗香的话,就点头,认真道:

    “对!小豆儿以后会报答干爹的。”

    邬光霁听见李仗香又开始托孤,他总觉得这种话透出些不祥来,连忙干咳一声将小豆儿扶起来,说道:

    “好孩子,我今天来得匆忙没法给你包个红包,你从今往后就是我干儿,我定不能再让你和你爹受冻挨饿,等开春了,就让你爹将你送去念书,将来考状元做大官,好不好?”

    邬光霁每一句话,小豆儿都认真听了,李仗香似乎对于邬光霁能答应此时既欣慰又感激,又过一会儿,桌上茶水喝光了,李仗香嘱咐小豆儿去烧水,等到小豆儿跑出去了,邬光霁正走神考虑要不要告辞回去,忽然就听见一旁李仗香轻飘飘地说道:

    “二少爷,我已说了我是残命一条,无以为报了,您要是想要什幺就尽管来拿吧,就是……别让小豆儿看见就成,终究是不光彩……”

    邬光霁闻言脑袋里懵了一息,待得反应过来李仗香说了什幺,他吃了一惊,转头去看李仗香,见他看着屋里头另一个角落,仿佛方才说得完全是与他不搭界的事情。

    邬光霁生怕有什幺误会,一句话在嘴里措辞一番,才有些不确定地开口问道:

    “你这样说,就是乐意与我,与我相好了?”

    李仗香听见“相好”二字脸色似乎白了一下,但是没有否认,那双乌浓的眉眼也不向邬光霁瞧,只盯住角落方向说:

    “你要是能像照顾亲儿子一样地照顾豆儿,那你做什幺都成,不过我丈人没儿子,我要代守一年孝,我今年五月除孝之前,你不能碰我。”

    邬光霁年三十这日夜里躺到自家床上的时候已经是卯时,可他就是丝毫没有一点儿睡意,他躺在床上,只觉捡了馅饼一样的高兴,只觉得还好今日登了一回门,不单得了李仗香的许诺,还得了个聪明懂事的干儿,真是一举两得的好事。其实邬光霁也不知自己为何那幺想要李仗香,李仗香不单比他大六七岁,而且成过亲,身体又不好。可是邬光霁总觉得这男人没一处不勾人,那有些清高又虚弱的样子,让人忍不住就有伸手去欺辱一下的欲望。

    年节刚刚过完,县衙里又派人来收税,邬老爷一算,发觉若是按照上头要的数目给,去年的收入居然要白白交出去五分之一。

    邬老爷细细检查税单,发觉上头不少条款根本听都没有听说过,邬老爷是京城来的精明盐商,他一声不吭将催税的官吏和颜悦色地送走,扭头就去找几个一块儿做生意的掌柜,却见那些个掌柜们也是愁眉苦脸,怨声载道。几个商贾私下一合计,又凑集同样被催税的生意人家,联名向县衙呈递信件,质疑有关纳税的事情。

    邬老爷本以为靠了当年在京城的人脉,此事定然不难摆平,谁知这信函发出去就如同泥牛入海,音讯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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