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光有及 第22节

作品:《山光有及

    其实心中已是一团虚浮,双腿软得不行,但就是不愿在他面前露出一丝怯意。

    话音才落,他的手臂便毫无预兆地绕过我的腰,将我整个人往后一带。

    然后不等我问,他便轻而易举地将我整个人转了个身。我后背结结实实靠在他的胸膛上,像贴在一堵温热坚硬的墙上。

    “你骑夜照,轻轻拉他就行。”他在我耳畔低声道。

    说完,他已翻身跃上那匹方才发狂的赤马,落座稳稳。

    本就不算高大的马,被他一衬,倒显得更加温顺娇小。

    第19章 冷热交织

    返回大帐时,我与李昀一前一后,只差了半个马身。

    我在前,他在后。

    他步调不疾不徐,却仿佛是一道无形的屏障,静静拢在我身后,叫人生出一种被护在掌心的错觉。

    我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那个烈日正午。

    我跪伏在地,头颅低垂,眼睛紧闭,只听一声破风之响,一道马影凌空越过,几乎贴着我头顶掠过。

    那时我连呼吸都不敢,惶惶如蝼蚁。心底的屈辱与惊惧,如今回想,仍叫我指尖微颤。

    与此刻闲庭信步的悠然,是何等巨大的差距。

    而现在,我心里明知,这也许是李昀的陷阱,是一场不动声色的试探,藏着某种算计。

    却依旧抵不住人性的虚荣,仿若被命运重新接纳的错觉。

    这其中滋味,复杂难言,冷热交织,百转千回。

    回过神时,大帐已在眼前。

    众人陆续归来,有的还骑在马上,想必也是刚到。

    靠近之后,我瞥见雷霄的目光,正担忧地盯着我。尤其在发现我不在原本那匹赤马上时,更是皱紧了眉。

    我朝他投去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许致先开口打趣:“卫兄怎么和李将军换了马?”

    沈子宥原本正清点猎物,闻声猛地抬头,一把扔下手中的箭袋,笑骂道:“夜照你居然也学会看人下菜碟了?莫非是觉得卫兄比我俊,才肯驮他?”

    众人哄笑。

    李昀未理会众人调笑,自马上一跃而下,动作干脆利落,行云流水。

    他径直走至我这边,将手伸了过来。

    李昀的动作太过自然,我若迟疑,便显得不合时宜,矫情做作。

    我只得将手递上去,怎知腿软未歇,甫一落地,便身形不稳,整个人一个趔趄,猝不及防地跌进了他怀中。

    “少爷!”雷霄惊呼,立刻要冲上前。

    我急忙朝雷霄摆手,声音闷在李昀怀中:“无事。”

    听在耳中,只觉模糊含糊,倒像是撒娇一般。

    我心中暗恼不已,连忙挣出他怀抱,站定身形,强自镇定,轻声言道:“多谢李将军。”

    李昀望着我,神色如常:“不谢。”

    夜幕低垂,席上皆是今日猎来的野味。

    可惜其中没有一只是我射下的。

    众人却不知情,只当挂在夜照身上的猎物也有我的份儿。

    而李昀也没开口解释,只是举盏之时似笑非笑地朝我看了一眼,目光像裹着雪,轻飘飘扫过来。

    我听到自己骤然急促的呼吸声。

    席间话题仍绕着我们打转。

    “卫兄今日怎的换了将军的马?”

    我尚未作答,李昀便轻描淡写替我解了围:“你们就不想骑夜照?不过是夜照通人性,偏爱卫公子罢了。”

    许致目光闪烁,语气意味深长:“看来将军确实与卫兄的缘分匪浅。不知在旁的事务上,是否也如此心意相通?”

    “或许吧。”李昀懒洋洋道,“我倒觉得,与卫公子颇谈得来。”

    “卫兄温雅俊才,确实让人一见如故。”许致笑笑,转过头问我,“你呢,卫兄?你也如此吗?”

    我抬盏敬酒,扬起微笑:“哪里当得起两位抬举,折煞我了。”

    他们的话,我不敢随意接。

    但心中已然笃定,李昀与许致绝非同一阵营,却不知谁代表谁。

    还不等我继续想。

    许致话锋一转,语气却更显随意:“三皇子素来关心南洋之事,听闻卫兄安顿于京,也想邀你一叙。”

    “殿下要我做个中间人,替他向你传话,不知卫兄何时得闲?”

    三皇子…

    我按下心中波澜,斟酌用词:“殿下垂青,自当恭敬不如从命。”

    话落,我目光不由自主地掠向李昀。

    李昀正端盏慢饮,神情沉静,看不出喜怒。

    许致摆手一笑:“殿下最是亲和,卫兄无须有负担。”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知卫兄近日要觐见圣上,不若等一切了结之后,再择日一叙。”

    我点头应下:“自当听从安排。”

    余光里,我看到李昀沉静的脸,如古井的眼波一动不动,我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夜色渐深,帐中灯火摇曳,映出一圈圈昏黄光晕。

    众人皆已尽兴,各自起身,由侍从搀扶着往外散去,脚步带着微醺的飘忽。

    我也觉出些头晕,不知不觉竟饮了不少。

    多半是因为一直悄悄瞥着李昀,又怕旁人察觉,只得频频举杯掩饰。

    出了大帐,一股寒风倏然钻进衣襟,像有冰针刮骨,激得我打了个寒战。

    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只觉胸中那团酒浊之气被这股冷意一扫而空,清醒了几分。

    与众人一一作别,我脚步微虚地登上马车。

    方才落座,车帘忽然被人从外挑起。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拢着帘边,我偏头望去,见李昀正骑在马上,略俯下身子。

    “卫公子明日何事在身?”他忽然问。

    我一怔。

    下一瞬,酒意仿佛随车厢暖气重新涌上头顶,舌头也不由自主松快几分,带着几分调侃回他:“怎么,将军也来探我行踪?莫不是怕我暗中私会,不轨于朝?”

    李昀定定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深得看不出底。

    他意有所指地说:“原来卫公子也知,自己如今是京兆府的座上宾,言行自是受人瞩目。”

    我下意识搓了搓指节,那点依着醉意的调笑瞬间被这目光晾干了。

    心念电转,思来想去,不如照实说了,倒也不信李昀还真会去拦我去处。

    “明日要去净光寺上香。”我答,“家中大夫人多年前曾许下愿,此番命我代为还愿。”

    李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倒让我心里七上八下,好像被审判一般。

    他笑了笑,虽然这笑几乎可忽略不计:“既是代母还愿,少主亲行,自是显得诚心。”

    话落,他一直拨着窗帘的手缓缓松了力道,又道一句意味不明的话,“如能归来后静居数日,受些佛门清气,也是一桩好事。”

    我沉默半晌,回道:“将军所言极是。静居斋心,方能扫净浮尘,以待朝见。”

    “正是。”李昀淡淡道。

    语毕,他彻底松开手。

    窗帘轻垂,连带着寒风也一并阻了个干净。

    我听到李昀低沉的声音:“那便就此别过,卫公子路上小心。”

    紧接着,便是马蹄哒哒,踏雪远去的声音。

    我掀开帘角望了一眼,外头夜色沉沉,看不见李昀的身影。

    雷霄策马从后头赶上来,低声问:“爷可是有何吩咐?”

    我摇了摇头,目光仍望向前方那一片漆黑如墨的夜路,未语。

    “爷。”雷霄沉吟了一下,忽然开口,“那位李将军……可是当年咱们在酒楼偶遇的那位公子?”

    我一愣,将目光收回,抬眸问道:“你还记得他?”

    雷霄神色郑重,轻轻点头:“那位公子风姿超逸,一双眸子深沉如渊,目光如电,望上一眼便教人汗毛倒竖,印象太深,自然忘不了。”他顿了顿,又道,“没想到竟是李将军。只是……属下总觉得,他对爷的态度有些不同寻常。”

    我轻轻“嗯”了一声,未作回应。

    雷霄素来不多言,见我并无续话之意,便也识趣地闭了口。

    我垂下帘子,靠入车内软垫,低声吩咐:“回去罢。”

    第二日。

    净光寺钟声初鸣,天光尚未破晓,雾气弥漫山林,已有香客络绎登阶。

    至山脚,我与诸人无异,收了狐裘,紧了衣襟,垂首缓缓拾级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