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第82节

作品:《病弱万人迷艰难端水中

    贺拂耽无法理解,也不敢相信。

    但话本终究还是给他带来了潜移默化的影响。

    第九日,暮鼓敲响时忽然狂风大作,天上开始下雨。看着这场冬日里难得的大雨,贺拂耽停下脚步,迟迟没有跨出太极殿的门槛。

    他回头看了一眼殿前端坐目送的帝王,正在犹豫要不要开口,便听帝王道:

    “冬雨寒冷,阿拂今夜不如留宿偏殿。”

    还是一如既往无波无澜的声音,仿佛只是出于对小辈的怜爱,这才随口一提。

    贺拂耽于是点头应下。

    来到偏殿后,他满怀心思地洗了个澡,出来时便发现白泽和香香都被侍人从东宫带到了这里。

    一狗一兔,都趴在床榻上,精神抖擞地看着他。

    不止它俩,太极殿中帝王赐他的其他爱宠也都送了过来。特意精挑细选后才会上供皇家的贡品,脾气都好到不行,不吵不闹,一番打理后皮毛干净、油光水滑。

    贺拂耽小跑过去,抱着小动物们躺下。

    今夜他心中有事,捏着白泽的耳朵唠唠絮絮了很久,直到很晚也不肯睡。

    他轻声说着话,小狗也嘤嘤嘤地附和。说到口干舌燥,贺拂耽终于意识到有哪点不对。

    “咦?白泽,你不是能口吐人言吗?在驿站的那天你还调戏我呢,现在怎么不说话了?”

    白泽汪汪叫了两声。

    “说人话。”

    “嘿嘿,美人。”

    “……”

    贺拂耽捏住它的嘴筒子:“算了你别说了。”

    他把脸埋进小狗的白肚皮里,眼见所见白茫茫一片,像是满目的大雪。

    “听说昆仑山常年大雪纷纷,白泽,那里一定很美吧?”

    “嘤嘤。”

    “那里是你的家乡,你一定见雪都见腻了。说来好笑,我能挥剑下雪,却不曾见过大雪满山的景象,因为望舒峰上冰雪不相容。要不这样吧白泽,等此间事了,你带我去你家做客可好?”

    “嘤嘤嘤嘤嘤!”

    白狗很高兴地叫唤起来,连带着周围一圈小狗也轻声低叫,试图分宠。

    贺拂耽轻笑,揉揉白泽的小脑袋,再揉揉其他小狗的脑袋。

    “不对,也不算是没见过雪景。师尊曾在他的识海化境里为我幻化出一片雪原,可惜那片雪不算很真,因为不够冷。师尊总怕我冻着。”

    他陷入回忆,双眼失焦地看着虚空中某处,说到一方雪界的时候忍不住轻轻一笑。

    随即被手下异物唤回心神。

    是白泽后脑勺上的一处凸起。

    贺拂耽以为是它嬉闹时撞到头,连忙将狗毛拨开,看见其下皮肤正常,没有红肿,这才松一口气。

    他又仔细地摸了一下,确定那里是一根骨头。

    再摸摸其他小狗的脑袋,后脑勺圆润光滑,都没有这根凸起的横骨。

    他有点疑惑,但也没放在心上。毕竟是神兽幻化的白犬,不跟凡间小狗一模一样也很正常。

    他心中有让他此刻更加苦恼纠结的事。

    今夜他唠唠絮絮的一切,雪、望舒峰、一方雪界,其实都只是一个人的投影。

    师尊。

    “不能再拖下去了。”他抬头怔怔看着窗外的夜雨,“必须要救师尊。”

    袖中滑出雷神鼓,他从望舒宫中带出来唯一的东西。

    一直好好待在乾坤囊中不曾现世,似乎到现在还带着那座宫殿的气息,让贺拂耽在此刻感受到一丝慰藉。

    拨浪鼓捏在指间,精致小巧,贺拂耽看了它许久,在某一刻轻轻转了一下。

    两侧的小球敲在鼓面上,安静无声,片刻之后,天边传来惊雷炸响。

    伴随闪电划过,一道白光照亮天地,也照亮贺拂耽眼前。

    他猝然起身,推开门,奔进茫茫雨夜中。

    木屐声敲打在青砖之上,清脆作响。沾了雨丝的袍摆滞重地飞舞着,如同紫色雾岚。金丝在有灯笼的时候会突然闪烁游曳,划破雾气,又将雾气团团包裹。

    守夜的宫侍皆低着头,就像天地间的一滴雨一样平平无奇,并且默不作声。

    木屐声突兀地停下。

    雾气随之凝滞,垂落在一双光裸纤细的小腿上。

    白皙的肌肤上飞溅了雨丝和泥点。

    正殿的大门敞开着,龙床上帝王并未安睡,而是坐在床边,静静望来,目光沉沉。

    贺拂耽浑身湿透,宽松兜帽之下,发丝弯弯曲曲黏在颊边。

    他倚在门边,直视着帝王的目光,声音轻颤:

    “冬日惊雷……儿臣害怕,父皇。”

    第59章

    贺拂耽倚在门边微微喘气。

    他一路上跑得很急, 像是害怕稍微停下自己就会退缩,所有不给自己分毫犹豫的时间。

    殿前龙床上帝王向他伸手,声音淡淡:

    “过来, 阿拂。”

    那目光平静却不容拒绝,贺拂耽迟疑片刻, 跨过门槛。

    木屐落在玉砖之上, 发出清脆的敲击声,一声、一声,宛如在敲击他的心脏。

    他向前走了几步,身后殿门突然关闭。

    沉闷厚重的一下,惊得他仓促回头看去。

    却只看见门外投进的光线被猝然吞噬,黑暗像粘稠的潮水一样蔓延开来。

    他转回头, 在帝王的视线下又向前走了一步。

    只一步,便又慌乱停下, 不知所措。

    没了嘈杂雨滴声的掩饰, 鞋跟砸落地面的声音无比清晰地在大殿中荡开、回响,回音好似永不会消散。

    贺拂耽被这声音吓到, 来时的勇气荡然无存,来时的意图却让他此时分外羞耻,可更不敢逃走。

    进退两难时,他看见帝王从台阶上一步步走下。

    悄无声息的, 没有穿鞋, 只穿着一双绣五爪金龙的白袜。

    贺拂耽看着君王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那张脸完全就是师尊的脸, 身形也在不知不觉变得和师尊一模一样,即使他穿着避雨的木屐,也依旧要仰起头来才能看见面前人的眼睛。

    那样高大、强健,仿佛永远不会死, 也永远不会受伤。

    贺拂耽轻而易举就被他打横抱起。

    抱着坐上龙床后,换下湿淋淋的紫袍,被塞进烤得暖烘烘的狐裘里。

    有内侍送来热水,又安静无声地离开,一路上都不曾抬头。

    帝王半跪下替他洗脚,指尖拂过双脚每一寸皮肤、每一根筋脉。

    再掬起水流洒落在冰冷的小腿,擦去泥点,摘下不知何时黏在腿骨上的花瓣,而后抬头朝他微笑示意——

    示意在这个严酷的冬天,依然有鲜花盛放。

    被无情的雨水打落,却又被多情的风丝托起,浪漫地点缀着过路人的皮肤。

    洗过脚后,帝王亲自拿了帕子,替床上的人擦干头发。

    成为凡人后不再有法力,不能一弹指就叫所有水汽离去,却那样耐心地擦拭着。近乎一根根擦着,丝毫不在乎深夜时间流逝。

    布巾擦干的发丝无端变得蜷曲,蓬松地落在颊边,便衬得那张脸更加娇小。烛光从发丝的空隙中穿过,给莹润如白玉般的肌肤镀上一层澄黄的、蜜糖一样的光泽。

    狐裘被解开,寝衣上的热气刚散去一分,很快又被被褥裹住。

    贺拂耽温顺地躺在龙床上,烛灯吹熄后,眼前是全然的黑暗。黑暗中他听见衣物摩挲的声音,有人轻轻掀开被子的一角,在他身边躺下。

    身侧床铺微微塌陷,是那人俯身过来——

    在他额上落下不带丝毫欲念的一吻。

    贺拂耽紧闭的双眼一颤,他紧张地等着身旁人下一步动作,却只等到对方将他微微揽入怀中,轻声道:

    “雨停了,不会再打雷。睡吧,阿拂。”

    贺拂耽睁眼,茫然看着眼前一片漆黑,直到那片漆黑都幻化出形体,变得扭曲。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开始退散,月亮出来了。

    雨水带走了天空上的水汽,今晚的月亮格外明亮皎洁。莲花悬挂天边,花瓣半开半闭,一如既往的安静,却让贺拂耽在顷刻间惊醒。

    他慢慢坐起身,抽出袖中的短剑。

    剑修的剑都没有剑鞘,剑主的灵台就是最好的剑鞘。淮序剑也无鞘,自收到起便一直贴着他的小臂存放,剑刃早就染上他的体温,此刻却在突然之间变得冰冷刺骨。

    抽剑的动作缓慢得像是在等待着什么,或许是在等待一个适宜动手的时机,也或许,是在等待枕边人终于睁开眼睛。

    但枕边的帝王呼吸绵长,始终不曾醒来。

    贺拂耽跪在他身边,看着那张无比熟悉的脸,以及他刚刚挣脱的、无比熟悉的拥抱。

    他很小心地爬过去,俯在面前人胸前,手握剑柄,艰难地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