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下头,嘴唇若有似无地在我的发顶擦过,湿润、滚烫而柔软。

    “我允许你随意取用我的收藏。”

    我往后退了一点,他顺势握住我的手腕,指腹感受我骨骼弯曲的弧度。靠近过来,黑色的绮丽花纹在红瞳中旋转:“我允许你对我胆大一点,热情一点……我给予你伤害我的权利,要求你做任何你想做的,命令你展示给我你最真实的一面,”他的低语仿佛是喘息,“我们还有很长时间,要一起度过……你要让我更了解你。”

    我本能地开始反胃,怒火令我血液沸腾。

    那一屋子令人毛骨悚然的“仿制品”,他了解得还不够吗?!

    我想用力甩开他,又注意到他握着我的大臂散发着淡淡的血腥气。

    那是我弄伤的。

    我停了一瞬。

    他不知是误会了什么,呼吸猛地一滞,我几乎是瞬间汗毛耸立,但他并没有对我做那些让我害怕恐惧的事,只是……只是靠着我,将脸埋在我的发丝里深深呼吸,接着闭目养神起来。

    咦?

    睡觉?在这里?此刻?抱着我吗?

    我蹙眉别扭地挣了下,他收紧手臂,像蛇绞缠猎物。

    “别动,”他要求道,声音有些困倦,给我一种撒娇的错觉,“比起辉夜,你不应该更亲近我吗?我就不行?”

    辉夜经常这样抱着我,抚摸我,欣赏一整天自己打扮的成果。

    而因陀罗大部分时候,都是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

    他的眼神很冷静。

    似乎他很早以前,从很小的时候,就这样看着,习惯了成为两个人中,因为太过出类拔萃,所以不被偏爱的、被忽视的那个。

    我愣愣地坐在地上,眨了眨眼睛。因陀罗抱着我的腰,整个人的重量挂在我身上,呼吸声均匀而绵长。

    我低头看了下被他写满注释的书页,又侧头看了下他颤动的纤长眼睫。

    眼球在薄薄的眼睑下滚动着。

    在装睡啊这家伙。

    因陀罗方才讲解得很认真,怕我看不懂,又特地取了笔来写注释。

    我发现他其实是很有才气的人,难怪如此傲慢。

    在他去取笔的那几分钟,我是可以偷偷溜走的。

    但我没有。

    我坐在原地等他。

    微风吹起书页,我用手指压着页脚。

    庭院里的惊鹿间或响起“咚”的一声,在数到第四声时,我听见身后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起初有些急促,最后慢了下来,因陀罗在我身后停了几秒钟。

    他在看着我,看着我坐在那里等他的背影。

    那短短几秒钟,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停滞的脚步声重新响起,因陀罗很快就坐到我身边。

    他落下第一笔,下笔很抖,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辉夜说他偏执而傲慢,没有真正被偏爱过。所以只能拼了命地伸手自己去抢。

    可我想,那是因为,不被爱的孩子,是不会真正长大的。没有雨水浇灌,种子在土壤里就枯死了。

    他对“爱”感到陌生与害怕。

    以至于不敢相信我会真的等他回来。

    对没有接触过的事物,所有孩子的第一反应都是恐惧,继而才有好奇、向往与占有欲。

    就像我第一次将手穿过火焰。

    咖色的发丝柔软冰凉,像是流水,顺着我的脖颈滑进衣领,有点痒痒的。

    未曾得到偏爱的孩子执拗地抱着他心爱的玩具,仿佛要弥补源自童年的创伤,一生溃痛的始端。

    我大概明白要如何与因陀罗相处了。

    将他当做一颗等待发芽的种子,一双期待火焰的手掌,一个笨拙任性的孩子来看待。

    于是在惊鹿声中,种子破开土壤,探出了新芽。

    我没有推醒他,而是就这样小心翼翼地看起了书。

    后来不知什么时候我也睡着了,醒来时身上盖着一件雪白的风衣,领口绣着黑色的勾玉。

    我抱着风衣发了会儿呆。

    真难得,我们居然度过了一个静谧和平的下午。

    那之后因陀罗就频繁出现在我身边,时常把我吓个半死。

    起夜上厕所时,在门缝里发现一双幽幽的红眼睛,在黑暗里盯着我。我差点被吓得这辈子都尿不出来了。

    “……你可以向我要求,让我照顾你。”那双红眼睛,低沉地说,甚至有些期待,“帮你擦——”

    我把卷纸用力砸过去。

    变态啊!!!

    “……礼物吗?”他巧妙地将卷纸接在手里,愉快地笑了,“真是热情,呵呵呵。”

    我坐在马桶上痛苦地捂住了脸,五官皱在一起。

    即使有那种做什么奇怪的事都能被原谅的满级帅脸,这种骚扰程度也太超过了。

    辉夜说的果然没错。

    同意因陀罗靠近,就意味着他会理所当然得寸进尺。认为自己被给予了索取的权利,将想要的东西全部攥到手心。

    而不同意的话,猫也会跳到床上睡觉。

    好像无论同不同意,我都只有再一次接受现状这一选择。

    欸?

    为什么我要说“再一次”呢?

    这种熟悉的历史重演感是怎么回事,我有些淡淡的疲惫,是我之前经历过很多次的缘故吗?

    好像很习惯被自说自话、不听人话、有一套自己的理解方式的固执男人频繁骚扰,潜移默化入侵生活了。

    已经不觉得生气了。

    心境平和安宁,超然物外。

    这就是成佛的感觉吗,去世的奶奶,我已经完全感悟了。

    有时因陀罗也会在我做饭的时候出现,在我转身时将我吓一跳。

    萝卜掉在地上变脏之前,被他动作流畅地接住,重新放回料理台上。

    “今天有味增汤。”他嗅了嗅,确定地说。

    出乎意料的是,尽管看起来是傲慢贵公子,因陀罗吃饭倒不怎么挑食,只允许高档食材进口。恰恰相反,如果不是太烫太辣的食物,哪怕是平民料理,他也吃得干干净净。是很省心听话的食客。

    辉夜含沙射影暗示过,这是因为,那是我做的饭的缘故。因陀罗对其他人可没有这么好说话。

    ……难怪绝之前给烤年糕准备蘸料,足足备了十来种。

    真是难搞的家伙。

    我有些相信,因陀罗是真心要和我做好朋友了。

    只是最开始用错了方法。

    “嗯……”我干巴巴地回应。

    手上的菜刀很钝,材质是塑料的,哪怕放在手上来回划都不会划破皮,应该是怕我逃跑的缘故,杜绝了我得到利器的途径。

    我每次切菜都要花很大力气,才能切断。块茎类的食材也经常被我切得坑坑洼洼。还好因陀罗不挑食,辉夜会讽刺挖苦两句,但每次也都会吃。

    因陀罗接过刀,顺口问我萝卜要切成什么样。

    “切块,”我说,“等下和牛肉一起炖煮。”

    钝刀在他手中变得无比好用,拿捏起来举重若轻,动作优雅娴熟,一会儿就切好了。

    这家伙文武双全啊。

    这就是天才吗,真可恶。

    看起来没什么肌肉,但应该能打十个我。

    我身边为什么都是这种男人。

    ……奇怪,为什么我要说“都”?还有谁吗?

    我在一旁将牛肉焯水,撇去浮沫,心中万分庆幸自己还没来得及实施“用塑料刀威胁因陀罗把我放出去”的计划。

    “之后呢?”因陀罗问。

    “之后要洗山药,削皮然后磨成泥。会很痒所以记得戴手套。”

    “然后?”他干活好快!而且好聪明,一点就通!

    “味淋、柚子醋和生姜泥调成料汁。”

    “接下来?”

    “接下来……煮饭,嗯,也可以吃乌冬面……”

    “我想吃乌冬面。”

    “啊,可以啊,”我回忆着说,“好像放在这边的柜子……”

    我蹲下去把三人份的乌冬面取出来,忽然听到短促而轻微的低笑声。

    熟悉,又陌生。

    熟悉是因为,这低沉的嗓音这段时间一直出现。

    陌生是因为,我第一次听见他如此轻松惬意的笑声。

    我抱着乌冬面抬起头,落日的余辉照射进赭石金红的光,窗外的绿叶落下碎屑似的阴影,因陀罗弯着眼睛看着我。

    红瞳宛如红宝石般鲜艳美丽。

    我摸了下脸:“怎么了?”

    他笑着说:“我只是、只是……这比我之前想象过的生活……”

    他靠近过来,咖色长发擦过我的手背,将半蹲下来的我拉起来。

    我被他压在料理台上。

    “……要更加幸福。”

    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快哭了似的。

    我抬起头去看,却被他捂住了眼睛。

    “使唤因陀罗帮忙打下手也是幸福吗?”

    怎么会有人干活也觉得很开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