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敢说。

    睡前童话故事里的公主和王子从来不能吸引我,我向往的、憧憬的、想要成为的,是无所不能,操控一切的巫婆。

    是生杀予夺,万人之上的王后。

    是倘若被忽视,没有被邀请,就诅咒一切的巫女。

    是所有故事里最强大的那个。

    可她们……她们在妈妈的口中,为什么都是坏人?

    但我不会再问出口了。

    我不会再让妈妈对我失望。

    我原本以为只要我不去伤害别人,不品尝到那主宰生死的美妙味道,我就再也不会产生“坏习惯”了。

    就连过去的玩伴也认为我终于“恢复正常”,重新与我玩耍起来。

    但等我稍微大了一些,我又沉迷上把玩火焰,险些将房子烧掉。

    我本以为要被父母责骂,谁知道母亲只是抱着我啼哭,又在我身上摸来摸去,问我受伤了没有。

    我愣愣地看着母亲脸上的眼泪,将被火焰烫得血肉模糊的手掌藏在身后。

    最初只是一次意外,去取火中爆开的栗子时,被火焰撩到了手背。那种剧痛令我愣在当场,直到同伴们七手八脚找来冰块为我冰敷,我还在回味那瞬间的滋味。

    那之后,便是我有意的行为。

    我迷恋那种感觉,那种将手掌伸入炽热的烈焰之中,眼睛被火焰点亮,血液在血管中沸腾,兴奋地注视着柔嫩的肌肤被一点点烤干,血肉变得蜷曲焦黑的感觉。

    人肉炙烤过的香味,和动物的没什么不同。

    啊啊。

    是啊。

    我慢慢地、慢慢地笑起来。

    用脸颊,轻轻蹭了蹭了下焦黑手背上,被烤出的油脂。

    伸出舌头舔了舔。

    滑腻腻的。

    嗯嗯,都是一样的。

    都是一样的啊。

    那股久违了的,被我拼命压抑的,埋进地底深处的黑色扭曲欲望。

    那种轻飘飘的、麻酥酥的,仿佛坠入云端的堕落愉悦。

    欣快感。振奋。喜悦。瞳孔收缩。

    这一回没事的。

    这一回应该没事的。

    我没有伤害任何人。

    没有小蝴蝶小青蛙小野兔,没有要好的玩伴与窃窃私语的大人。

    只是我自己。

    只是我自己啊。

    这样应该没关系了吧?没关系了吧?

    可为什么,妈妈还是对我失望了?

    因为我差点烧掉了房子?

    因为我摔坏了撒泼打滚要来的犬张子摆件?

    因为我犯了错还想蒙混过关?

    不是。

    不是。

    不是。

    都不是。

    那是什么?

    为什么我又让妈妈失望了?

    我不明白。

    我真的不明白,谁能教教我?

    妈妈没有对我说一句话,但我恐惧她此刻望着我,含泪空洞的眼神。

    我茫然不知所措,委屈地抹着眼泪,抽抽搭搭。

    这眼神在我小时候出现过一次。

    那是失望的眼神。

    为什么。

    为什么。

    我又做错了什么?

    我不知道啊。

    我不懂啊。

    “妈妈……妈妈,别走!!”

    我会改的,这个我也会改掉的。我死乞白赖地抓着母亲的衣角,我知道错了。

    我真的知道错了。

    所以。

    别丢下我。

    别对我失望,妈妈。

    那之后,周围的同村人,都说我是村里学习最努力的孩子。

    虽然小时候有些瘆人的坏毛病,但后来很快就改好了。知错就改就是好苗子。

    我并不聪明,对学习文字、背诵单词没有兴趣,也不喜欢做数学题。这些东西枯燥乏味,我的血管里涌流着另一种奇异的血,它呼唤着我,诱导着我,蛊惑着我挖开层层泥土,将深埋心底的扭曲欲望重新唤起。

    那是另一个黑色的世界。

    但我不想让母亲失望。

    我发现,只要我将对“坏习惯”的那股强烈渴望、冲动、不满足转化为学习的动力,我就能很轻松地在这偏僻乡村变得出类拔萃。

    我成为大家都羡慕的,第一个考上东京的大学生。

    许多人都来送我上飞机。

    他们已经完全忘记了十来年前发生的事,高高兴兴对我说着鼓励的话。

    看到我撕开蝴蝶翅膀,尖叫着跑开的童年玩伴忘记了;背地里窃窃私语,吃下了虞美人种子,腹泻了许多天的大人忘记了;整日整夜唉声叹气,愁眉苦脸的爸爸妈妈也都忘记了。

    我也全部忘记了。

    我像一个“正常人”,开始学习“人类”的行为。

    我为自己定公寓,交朋友,做饭,学习,照顾自己的起居,定时去心理医生那里报到吃药,以免哪天又想起那种轻飘飘的感觉。

    起初,我总有些事情不懂,不适应大城市里人流密集的生活,我不知道该怎么与人相处说话。

    在地广人稀的乡下,压抑克制扭曲的黑色欲望并不困难。

    可这里,有太多诱惑了。

    他们每一个都光鲜亮丽、摩登时尚,多么……

    我吞咽着唾液,低着头在拥挤的人潮中逆行。

    多么、多么适合被摧毁啊。

    预订好的公寓跳单,鸣人邀请我去他家暂住,直到找到新公寓。

    小樱说我总是说敬语,太拘谨啦。

    我不知道该不该说出事实真相:我只在书本上学到与人相处的方法,照本宣科在开学第一天询问看似迷路的鸣人是否需要帮助,才交到了这么多新朋友。

    书上说,对人要有礼貌。

    我努力学了很久敬语的用法。

    我差点就融入社会中,成为鸣人小樱那样,令人憧憬的,真正温暖善良的人了。

    就差那么一点儿。

    在那个啤酒肚主管第一次把手放在我的大腿上的那个瞬间,我抬头看了他一眼。

    “!!!”

    他身体摇晃起来,踉跄了一下,猛地往后摔倒在了地上。摔了重重一跤,惊骇欲绝地瞪着我。

    我局促地将他搀扶起来,询问他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他惊疑不定地打量了我几秒钟,偷偷松了口气。

    那天下班回家,我注意到公寓楼下,雨后的绣球花开得正盛。

    原先我在家中种了一些盆栽,不,不是的,我没有想太多,我不会再染上“坏习惯”了,我只是、只是下意识的行为。剂量不足以伤害任何人,最多是一些……一些小动物。

    但楼下那丛绣球花,我在第二天早上通勤时又路过了。

    它们又多、又好看。

    漂亮的花都是有毒的。

    不。

    不不不。

    我紧张地把脑袋沉在水面下,在浴缸里像鱼那样吐泡泡,拼命掐着自己掌心,忍耐着。

    我不会再找回那些被我埋下的瓶子了。

    鸣人和小樱会对我失望的。

    或许就是从那天开始。

    我不再敢看老家发来的消息。

    我竭力克制着、压抑着、隐忍着。

    我遇到了很多很多好人,交到了许多新朋友。他们都对我很好很好。

    我不想令其失望的人越来越多。

    不想让信任我的鸣人小樱对我失望,不想看到把重任交给我的带土和斑对我露出失望的眼神。不想让照顾我的鼬和佐助失望地看着我。

    不想让对我那么温柔的人离开我。

    我总是让真正关心我的人失望。

    我拼命地、努力地、克制那些“不应该有”的坏想法,做一个好孩子。

    果然,就像妈妈所说的,好孩子可以被奖励,童话里的纯洁善良的公主最后总能过上永远幸福的生活。

    只要认真工作,就能被看见。

    我差点就成功了。

    直到鼬那天提醒我,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药了。

    是从哪一天开始呢?

    我想了很久。

    发现是从那天在仓库里,遇见因陀罗开始。

    腥甜的血肉香气。

    伤害活物的欣快感。

    指甲划过温热强健、充满活力的肌肤,猩红色的血液渗出伤口的柔软黏湿触感。

    撕裂伤口,将裹满鲜血的手指挤入狭缝间,侵入他,感受他,探知他血管的涌流、肉脂的温度、骨骼的温润。

    掌握他喘息的频率、心跳的节奏、汗水的温度。

    操控他。

    主宰他。

    引导他。

    他在第一眼就看穿了我,知晓我所有的秘密。

    他在引诱我。

    他明白我压抑已久的渴望。

    引导我释放。

    火焰噼里啪啦燃烧,在夜幕中映照出金红色的光。

    仿佛初升的朝阳,又犹如坠落的夕阳。

    那股久违了的、在层层泥土掩埋的地下蠢蠢欲动了十多年的感觉,又渐渐浮现了。

    牙龈在发痒,宛如在生长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