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作品:《1992 矿场家属院

    “你看这矿灯照出来的光,这汗珠子从脸上淌下来的样子,就跟真的一样,好像都能感觉到井下的热气。”一个老矿工指着画中的细节,对身旁的人说。

    “凝姨真是神了!把咱矿工的那个劲儿,那个魂儿都给画出来了!”一个年轻些的矿工忍不住赞叹。

    “看着这些画,心里头咋又酸又暖和的呢……”

    “这画的是井口罐笼吧?让我想起刚参加工作那会儿了……”

    在这些真诚的赞美声中,一位穿着整洁的灰色中山装,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男子显得格外不同。

    他从一开始就看得出奇的专注和投入,几乎在每一幅画前都停留很长时间,时而凑得很近,细看笔触和色彩的运用,时而退后几步,远观整体的构图和气韵,不时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最后,他目光扫视一圈,等人群稍稍散去一些后,他径直走到被几个老邻居围着的陈逸凝面前,礼貌地开口问道:“您好,冒昧打扰。请问,您就是这些画作的作者,陈逸凝老师吗?”

    陈逸凝看着这个陌生人,点了点头。

    男子从中山装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简洁的名片,双手递了过来:“您好,陈老师。敝姓林,林志成。我是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下属《群众艺术》杂志社的美术编辑。”

    “这次正好到咱们矿区来采风,收集一些工人阶级题材的创作素材,很偶然地在宣传栏看到了海报,就冒昧前来参观学习。您的这些作品,水平非常高,让我非常感动和震撼!”

    林编辑推了推眼镜,继续道:“您的这些画作,不仅技法扎实深厚,造型准确,更难得的是,它们充满了极其深厚的生活气息和真挚灼热的情感力量。”

    他顿了顿,终于说到了重点:“我们杂志社目前正在积极筹备一期重点专题,就是反映改革开放新时代下工人阶级精神风貌和奉献精神的。不知您是否愿意选择其中的两到三幅作品授权给我们,在我们下一期的《群众艺术》杂志上发表?我们会支付您相应的稿酬。”

    这番话让众人惊喜地睁大了眼睛。

    但林编辑的话还没完,他稍稍提高了声音,继续说道:“而且,我们省文联呢,偶尔也会协助一些像您这样有显著潜力并且扎根基层的优秀作者。我们可以给您在省城联系一些正规且条件更好的小型展览空间,帮您做一些推介活动。如果您本人有兴趣,或许……我们可以进一步详细谈谈?”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陈逸凝,脸上写满了喜悦和激动。

    梦想或许会暂时被冰冷的现实搁浅,但真诚的努力和温暖的人心,总会汇聚成光,为它重新照亮前进的方向,甚至开启一扇意想不到的、通向更加广阔世界的窗户。

    这么个好机会,陈逸凝自然不会错过。

    就在陈逸凝的艺术生涯迎来意想不到的转机之后,老邻居宋尚德的人生却要走到了一个转折点:他到了年龄,马上要退休了。

    一九九六年六月,矿区迎来了又一个夏天。

    花开得正盛,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甜香,阳光透过繁茂的树叶,在路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万物生长的季节,宋尚德却感觉自己正在枯萎。

    周五下午,矿上为他举办了退休欢送会。

    会议室里挂起了红色横幅,桌上摆着瓜子和水果糖,领导们挨个儿讲着冠冕堂皇的感谢词,同事们鼓掌微笑。

    一切按部就班,恰到好处。

    宋尚德坐在主位上,穿着那件只有重要场合才穿的中山装,胸前别着一朵大红花。

    他勉强笑着,接受着众人的祝福。

    “老宋啊,以后你可就轻松啦,要开始享清福了。”

    “宋科长,以后早上再也听不见你吆喝着点名了,还真有点儿不习惯。”

    “以后就是享受生活的时候了,下下棋、养养花、带带孙子,好好歇歇,多让人羡慕。”

    这些话语在他耳边嗡嗡作响,像夏日的蚊虫,驱之不散。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已经凉透的茶水,喉咙发紧。

    三十八年了。

    他从一个被叫小宋的毛头小子变成了现在的老宋,把最好的年华都献给了这座矿山。

    现在,一个欢送会把他三十八年的岁月打包送走了。

    欢送会结束后,他独自一人清理着办公桌。

    抽屉里堆满了历年来的工作笔记、报表、奖状。

    他用麻绳仔细捆好那些笔记,手指抚过封面上年份的标记,像是抚摸自己逝去的年华。

    最后离开办公楼时,夕阳正好。

    他站在大门口,回头望了一眼那栋熟悉的建筑,突然感到一阵眩晕。

    明天,这里的一切就都与他无关了。

    回家的路忽然变得很长。

    明明走了几十年,今天却觉得陌生。

    巷子里的孩子们追逐打闹,看到他,礼貌地喊一声“宋爷爷”,就又跑开了。

    他不再是“宋科长”,只是“宋爷爷”了啊……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透,宋尚德就醒了。

    三十八年养成的生物钟顽固地运作着,不管他是否还需要早起。

    他习惯性地坐起身,穿上衣服,坐在堂屋,一时不知道今天能干什么。

    儿媳单言在厨房准备早饭,听见动静探出头来:“爸醒了?再睡会儿吧,又不用上班。”

    这话像一根针,轻轻刺了他一下。

    宋尚德闷声道:“睡不着了。”

    洗漱完毕,他坐在餐桌前,看着熟悉的饭菜,忽然没了胃口。

    宋尚德扒拉着碗里的稀饭,米粒一颗颗数得清楚。

    饭后,宋尚德在屋里转悠了一圈儿,还是不知道干什么。

    “我出去走走。”他喊了一声,没等回应就出了门。

    清晨的矿区活动室外,有不少人在打太极,室内看起来也有两桌下棋的。

    几个相识的退休老同事看见他,招手让他过去。

    “老宋,你也终于解放啦!”前运输科长老孙拍拍他身边的凳子,“来,这儿坐。”

    宋尚德勉强笑笑,坐下看他们下棋。

    “以后天天都能来了。”老孙说,“我们这儿正缺个高手呢。”

    宋尚德心不在焉地看着棋盘,心思却飘远了。

    第40章

    他看见门口闪过几个年轻的身影,那是上早班的人。

    曾经,他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宋尚德忽然站起身:“我出去转转。”

    他在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因为神思恍惚,突然撞到了一个行色匆匆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烦躁地“啧”了一声:“老头,看着点路啊,这么一把年纪了,再给你撞散架了我可担待不起。”

    宋尚德被说得过去有些懵,等年轻人已经走远了,他才缓过来,拍了拍肩膀,吐出一句:“你怎么说话呢!”

    他回到家,“砰”地一声关上门,把单言吓了一跳。

    “怎么了这是?”单言问。

    宋尚德不说话,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生着闷气。

    那个年轻人的话在他脑海里回荡:“这么一把年纪了……这么一把年纪了……”

    单言走过来,小心地问:“爸?出去遇到什么事了?”

    “没事!”宋尚德猛地站起身,走进自个儿的房间。

    他坐在书桌前,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房间里静得可怕,只有墙上的老式挂钟滴答作响,每一秒都敲在他的心上,脑袋里很是混乱:

    我老了?

    真的不中用了?

    已经成了碍手碍脚、惹人厌烦的老废物了?!

    直到晚饭时分,宋尚德还是没缓过来。

    一家人围坐在餐桌前,气氛有些沉闷。

    “爸,退休第一天,感觉怎么样?”很少主动挑起话题的宋玉都感受到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试图打破僵局。

    可这话恰恰戳中了宋尚德的痛处。

    宋尚德哼了一声:“能怎么样?等死呗。”

    一句话噎得宋玉不知道怎么接了。

    单言连忙打圆场:“爸是闲不住,一下子还不适应清闲日子。这样,明天周末,让宋玉陪您出去下下棋?或者去河边钓鱼散散心也好?”

    “不去。”宋尚德扒拉着碗里的饭,“没意思。”

    饭后,宋尚德又回到自个儿房里,关上了门。

    他坐在桌前,目光扫过房间,忽然,他站起身,开始翻箱倒柜,从抽屉底层找出一个崭新的笔记本,是去年单位发的,一直没用。

    第二天一早,宋家人被一阵敲打声吵醒。

    宋玉揉着眼睛走出卧室,看见父亲正在客厅里忙活,问道:“爸,这一大早的干什么呢?”

    宋尚德头也没抬,手里拿着一把老旧的木工卷尺,眯着一只眼,对着墙壁反复比量,然后在小本子上记下一串数字:“我在进行家庭资源优化整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