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靠到江季烔肩头,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下来。

    江季烔将坐姿调到最适合喻和颂靠的角度,车内安静下来,只剩下喻和颂打电话不时的说话声。

    提前了十五分钟,喻和颂停下手头工作,下了车。

    冬日冷风扑面,喻和颂身上只穿了件并不多厚实的大衣。

    他还在工作状态里,即使冷风灌入了怀,也没皱一下眉头。

    然而才走出两步,忽地听见身后响起脚步声。

    不等他回头,身上已经盖下一件温热的外套。

    熟悉的温暖气息顷刻将他包裹,喻和颂停住脚步,仰头看身后人。

    江季烔脱了身上外套,此刻身上仅剩下一件暖色调毛衣。

    在喻和颂开口前,江季烔先一步开口。

    “我在车里等你。”

    说完便径直转身回了车里,没给喻和颂还回外套的机会。

    温暖的外套驱赶走严寒,喻和颂站在阳光下,反倒感知到了冷。

    他在原地静静站了片刻,收紧身上的外套,转回身进了看守所。

    走完流程,跟着工作人员进到探视室,喻和颂走到对应号码的座位上坐下,隔着玻璃窗,和坐在里面的女人对上视线。

    卢善影比喻和颂上一次见时瘦了不少,穿着囚服,面容憔悴苍白。

    她卸下伪装,平日里眉眼间的柔和找不见一丝踪影,面无表情看人时,眉眼间甚至有几分刻薄。

    她盯着喻和颂看了会,才慢悠悠拿起通讯电话,冷笑道。

    “劳烦大少爷您特地跑来一趟看我笑话。”

    喻和颂言简意赅。

    “我没有多余的时间看你笑话。”

    卢善影看着玻璃窗外仿佛完全不将她放入眼中的少年,她心情一瞬间比以为喻和颂是专门来看他笑话的感觉还要难受。

    就好像她费尽心力做的一切,对眼前人来说都不过是挠痒痒般的无关紧要。

    “我还真是没有看错。”

    卢善影凉飕飕开口:“你本质就是个冷血无情的人。”

    她说这句话时语气很坚定,仿佛只要肯定了这句话的真实性,她就可以不用否定这么多年来她所选择走出的每一步。

    喻和颂并没有对她的话给出任何反应,他目的明确,开口。

    “有件事我想你需要知道。”

    分明喻和颂什么也没说,但说不清缘由的,卢善影心底“咯噔”了一下。

    她潜意识产生了极其强烈的喻和颂即将说出她不愿面对的某些话语的预感,本能地想要逃避,最终却只是坐着,苍白着一张脸看喻和颂。

    看着喻和颂,听见喻和颂问。

    “十年前车祸事故发生前,你找了人替换我和我母亲爷爷所坐车辆的司机,因为知道那天会有一场人为的车祸事故,你怕发生意外,我和我母亲死得不够彻底,所以双重保险替换了司机。”

    卢善影如今身上背的并不包括这项罪名,因此她只是冷声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喻和颂并不在意她给出怎么样的回复,兀自继续往下说。

    “车祸后,你有亲眼见到司机的遗体吗?”

    卢善影一愣,大脑空白了一瞬。

    她面露恍惚看着喻和颂,听见喻和颂说:“当年的司机并没有被调换,司机之所以在危险关头用我母亲所在一侧迎上货车,是我母亲做下的决定。”

    喻和颂从北方回到a市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从王英霞那里拿来的储存卡送去警局。

    送去警局前,他将储存卡里的内容备份了一份,可却又接连几天都并没有打开备份储存卡里的内容看。

    直到将手头上所有要做的事情全部做完,再找不出任何能转移注意力的事情,他才终于在一个夜里坐在电脑前,将储存卡接入电脑。

    彼时江季烔坐在他身侧,和他肩膀抵着肩膀。

    喻和颂手搭在鼠标上,半天没动。

    直到手背上盖下温热掌心,他才惊觉他不知什么时候起手凉得厉害,垂眸散了会儿思绪,终于点开了视频。

    视频画面老旧,模糊的画面却清晰可见当时温馨。

    幼年的喻和颂坐在车后座中央,尚且不如今般衰老的喻广寿正笑问他:“猜猜爷爷给你准备了什么生日礼物?”

    喻和颂靠在车后座另一侧女人怀中,弯着一双眼睛说:“模型。”

    喻广寿瞬间朗声大笑,伸手掐喻和颂婴儿肥的脸颊。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我们小颂。”

    小小的喻和颂一个侧身,将整个人埋进了身侧女人怀中。

    画面中的女人生着一张漂亮得极其惹眼的面孔。

    此刻屏幕荧光倒映出的喻和颂的脸,与女人像了六七成。

    女人搂着小小的喻和颂笑,但仔细看,能看见她眉眼间似乎藏着忧愁。

    变故就是在这时候发生的。

    车开上城郊路段已经有些时候,四周车辆逐渐变少。

    忽然一辆车从车后方逼近,逼得几人所坐轿车不得不往边上开去。

    为喻广寿工作多年的司机嗅到不寻常气息,正打算将后方黑车甩开时,前方对向路段忽然疾驰而来一辆大行货车。

    货车直挺挺朝他们所在方向冲来,司机想要躲开,却发现后方突然出现好几辆黑车,将他们圈在包围圈里,堵得他们无处可躲。

    一切变故发生在电光火时间。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姜婉庭。

    仿佛有所预料般,她几乎是一瞬间将趴在她怀里的小喻和颂推到喻广寿怀中,苍白着一张脸快速开口。

    “爸爸,如果我出了什么事情,请您一定要照顾好小颂。”

    不等喻广寿说什么,姜婉庭已经快速继续说:“我的身体坏了,已经活不了多久了,麒明……家里,不对劲的地方太多了,可我已经没时间查了,爸爸,我活着护不住小颂,只有您活着才可以护住他……”

    车辆的急刹声响彻。

    姜婉庭剩下的话来不及说,只来得及最后看了一眼还没反应过来的小喻和颂,而后用身躯护住了一老一少。

    “嘭”的撞击声响起的瞬间,喻和颂眼前一黑。

    温热的掌心遮住了他的眼睛。

    在撞击声后长久的死寂中,喻和颂轻轻眨了眨眼,开口。

    “江季烔,其实这段记忆,在北方的时候,我已经想起来了。”

    江季烔依旧捂着他的眼睛,没有松手。

    喻和颂短暂安静,才又继续说。

    “前世二十多年,我一次也没有想起过丢失的七岁前的记忆,可回来这半年多里,我却不时会想起,很多,七岁前温馨的,幸福的记忆。”

    他说着抬手,拉下了江季烔的手,侧过脸看江季烔。

    “最近我想通了原因,只有对正在感知幸福的人而言,过去的幸福记忆才能称得上是幸福记忆,正在经历痛苦的人,拥有幸福的记忆反而更加痛苦。也只有正在感知幸福的人,在回忆起过去的痛苦时,才会不那么痛苦。”

    他轻轻握住江季烔的手,说。

    “所以我什么都想起来了。”

    江季烔回握住喻和颂的手,没有再继续去捂他的眼睛。

    屏幕上的画面破碎斑驳,鲜红的血液溅在碎裂的镜头上,挡住了大半视线。

    大约过去五六分钟,镜头晃动,一张陌生的脸从镜头前一扫而过,随后镜头瞬间黑掉。

    当年车祸事故后,车里的黑匣子被拆走,好在司机一直有每回行车都将手机接上实时备份的习惯,而行凶人员并不知情,这才得以让手机留在现场,最终被交到遗孀王英霞手中。

    喻和颂简单的话语却让卢善影大脑空白了很久。

    她苍白着一张脸坐着,忽然想起过去种种。

    不到二十的年纪,在酒店打工时被客人刁难,遇见了大发善心将她救下喻麒明。

    卢善影生长在极其恶劣的环境里,脑子里自然没什么罗曼蒂克,她不可能因为一个男的帮她一回就对对方情根深种,但可以因为发现对方身世不俗,而蓄意接近勾引。

    卢善影从不觉得自己做的事有什么问题,人往高处走,她只不过是抓住了一切可能将她从烂泥中拉出的机会。

    她知道自己没有道德,但至少曾经,她从未动过杀人的心思。

    第一次动这样的念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是喻麒明告诉她,只要姜婉庭活着,她迟早有被发现的一天。

    第一次雇凶杀人的前一个夜晚,卢善影一整夜没睡,当得知她想要杀的人真的按部就班地死于她所雇之人手中后,卢善影便知道,她的人生没有回头路了。

    可现在,却有个人来告诉她,一切不过是喻麒明蓄意的欺骗。

    卢善影倏地笑了。

    她越笑越大声,越笑越癫狂。

    闭着眼走了十多年,到头来却发现,她不过是别人手上一把趁手的刀。

    眼前世界混乱模糊之际,她忽然听见一道干净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