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舟在睁眼时安安静静的,手没揉眼眶,动也没动。

    左耳狂风呼号,他们还在天上;右耳心跳喧闹,每一声都使浮舟想到无人的秋日宁静果园果实坠地一片金黄。她还趴在一个人胸膛。

    宿傩的。

    “醒了?那就别再装睡。你自己去一边待着。”宿傩推开浮舟。

    她右脸原先贴着他,现在余温很快也消散在冰凉的风中。

    浮舟不敢多问,更不敢乱动。里梅就在她对面,在宿傩的背后低头站立,他长得和记忆里的模样相仿。羂索在浮舟后面,但不远,这咒灵背上的空间还不到房间那么大。

    她低着头手撑咒灵的背脊,屈着腿,姿势别扭,也不挪动。

    俨然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俘虏,囚于浩瀚天空。

    “你们认识?”说话的是羂索,他垂手推了推浮舟脑袋。

    她不搭理。

    羂索又问:“你应该听得见吧?”

    他还伸出手指戳她,浮舟抖肩躲过了触碰。

    羂索似乎还想做什么,因为宿傩说了一句:“别碰她。”

    可浮舟这个角度看不见任何人,她也没再感觉到羂索的手。

    浮舟依旧对他们的一切不闻不问,彰显了钉子闷不吭声的态度,未来的时间里没人再招惹她。

    直到降落。

    浮舟两脚一着地,就听羂索唏嘘:“总算到了禅院家,在天上都不敢说话。”

    没人理他,他还自说自话:“你们气压太低,我以为上珠穆朗玛峰了。”

    哈哈,一点不好笑。

    禅院?有个叫做禅院真希的咒术师,被钉崎称为“真希姐”,其余浮舟一概不知。

    紧接着羂索推了她一把,她跨过门槛,里梅在最后小声告知宿傩:“大人,沐浴的场所在忌库,请随我去。”

    “羂索。”浮舟两只脚刚进到别人家的院子里,又被一只手拎着衣领可怜地往后拽,此人嗓音嘶哑,拳头被她踉跄的后脖子顶着:“你带她去更衣--看着她。”

    “诶?可我很好奇沐浴的过程,不能看吗?”

    浮舟背对几人,一时没忍住惊讶哼出声:不管是看人【沐浴】,还是就此讨价还价都过于复杂,她不禁怀疑起耳朵来。

    很快,宿傩也容许了羂索的质疑:“那里梅,你带她去。”

    “是,大人。”

    宿傩又推开她,松开衣领,她没回头,瑟缩肩膀垂着脑袋。

    “你跑不掉,”在一阵寂静的停顿后,宿傩发话:“所以省点功夫。”

    浮舟怀着失望说:“……哦。”

    禅院家占地大,比浮舟见过的带院古宅更大,甚至超过了她在网上看见的昂贵私人宅院,分道扬镳后又走了好一会才到深深的居屋中。

    浮舟一路安静不与里梅搭话。按照以往的情况,里梅因为她而不能侍候宿傩身边,心中多半有怨,而他身边现在只有她。

    里梅抡起袖子在一间小房间里为她找到了一件柔软的黑色旗袍,高领上别着的扣子有几分眼熟。

    “这衣服是谁的?”浮舟认出了虎杖钉崎伏黑校服上的同款纽扣装饰,“我看有洗过的痕迹,还有皂香。”

    里梅把另一件外套丢在她身上:“禅院真依。”

    浮舟拿下铺在脸上的布料问:“哦拿她会介意吗?”

    “她已经死了。”

    “……”

    浮舟的沉默似乎让里梅心情稍好,他冷笑,再添一句:“禅院家除了两位都死光了。”

    两个同姓恰好都去了那所咒术学校?

    浮舟几乎可以推测出来这是一个死完了的咒术师家庭。家族,这样表述更妥当。

    她抿起嘴巴,对已经背过身准备去室外的白发少年开口:“我不想穿死人衣服。”

    看里梅回头愕然又蹙起的眉毛,浮舟又添一句:“也不想穿旧衣服。”

    “没有新的,你没得选。”里梅说完就将她甩到了后面,古朴的木门被合上,室内响起空洞回声。

    它不经常被这样粗暴对待,而他心情很坏。

    浮舟在室内走了几圈,才慢慢换下了自己这身穿了好几天的衣服。

    她刚才并不是有意挑事,她就是不想穿别人的旧衣服,但里梅不愿费神,也没办法。

    死去的原主人与浮舟身高相仿,只是身形略微丰满,浮舟穿上衣服,发现肩膀和躯干部分宽松了一圈。

    衣服上身做了无袖设计,下面开衩到大腿,穿起来行动时两腿外侧凉飕飕的,现在又快到冬天。

    浮舟又拿起外套细看,不是校服款式,厚实,大概是随手根据季节选的。她将露在外面的手臂套进袖子,接着在墙角坐了下来。

    屈膝,手腕搭膝盖骨,仰头靠墙,丝丝缕缕的头发垂下。

    “你好了没?”里梅在外催促她。

    浮舟这才小声应:“好了。”

    下一秒,门又被蛮力拉开一侧,里梅不悦:“换好了怎么不说?”

    浮舟仰面对向背光的黑脸:“你

    没问。”

    “跟我走。”

    不一会儿,里梅又丢进来一双棕色皮鞋,乱糟糟放在浮舟身前,门又关一次。

    很快里梅自己打开,可能是想到了穿鞋无需避人耳目,他像监工一样监视不出活的下属:“穿上,跟我走。”

    她心里想,大概气坏了……里梅。

    浮舟捡起被丢得各往一边倒的鞋,芭蕾舞鞋款式,蝴蝶结的流苏让它古典里透出时尚的俏皮味。

    鞋尖干干净净,内里的脚垫品牌标被磨出了使用痕迹。

    主人年轻,脚码相似,品味时尚,资金有限,很爱惜它。禅院真依……如果是浮舟,她就不选中奢平替,但现在不是当豌豆公主的时候。

    她着装完毕后就跟在里梅后面,发现自己现在比他高几厘米。不过这也没什么用,浮舟也不敢说出来。

    等到了更深入,更偏僻的忌库,浮舟在廊柱高大的主路上顿足。

    她看见了被抛在此地的巨大咒灵,尸山是羂索的背景板,他此时正坐在形似螃蟹,背部宽大的咒灵甲壳上。

    或许是因为宿傩的缘故吧,她如今竟然也能看到这些可怕的东西了。

    羂索看见来的二人,热情招呼:“要坐吗?”结印后左右各出现两只相仿的同款咒灵。

    浮舟担心座椅咬人,并且不想搭理羂索,恰好里梅脾气也坏,根本也不理他。

    她的不理不睬便也不突兀了。

    浮舟就只远远地站在原地,拒不靠近,低头,动作像仕女,她以前做惯了的。

    里梅与羂索早就相熟,聊起来顺理成章。

    羂索:“我要终止死灭洄游。”

    “那你快去,跟着来京都干嘛?”

    浮舟还在暗暗分析这些讯息:这是京都,不是乡下,占地面积可观,看来禅院家很有钱。那禅院真依怎么只穿万元以下的鞋?房间也不大,冻人,陈设平价,外套也不是叫得上名的品牌。

    难道是血脉旁支?

    那边的聊天还在继续,羂索问:“……你就不能问下为什么……算了,说说沐浴?”

    根据里梅解释,沐浴即是在咒灵半死不死的时候研磨萃取提炼出诅咒成分,经过复杂手段得到稳定溶液。将人浸泡其中,就能实现邪恶力量的高张,针对宿傩的一剂补药,同时还能一箭双雕,压制伏黑惠原本的灵魂。

    浮舟从头听到尾,从头到尾惊慌。

    她没声张,他们自顾自地聊家常,她私下里偷偷绝望。

    “你,”两人越来越往忌库内里走,浮舟盯着他们的背影,忽然里梅回头,命令她:“你走在前面。”

    浮舟脚步踟躇,将行却又不动。

    里梅:“愣着干嘛?”

    浮舟找回声音,嗓音轻颤道:“你们去吧,我就在这。”

    “?谁让你选了,过去。”里梅说着竟然又折返回来,还想拉她。

    浮舟看见他手里抱着的衣裳,福至心灵,低下头迅速问:“你说他在沐浴的时候会穿衣服吗?”

    “……”

    浮舟又说:“我不想看。”

    “……”

    羂索在前头呵呵地笑出声。

    浮舟总结:“谢谢。”

    里梅头也不回地向忌库里走,一边走一边咒骂:“没礼数的东西。”

    她立刻条件反射般心中默念:【不是他是宿傩大人。】

    果然唾弃马上就到,里梅念叨:“谁准你这样称呼宿傩大人?”

    说是这么说,但现在里梅倒也没有要强行拉扯她下去的意思了。

    浮舟等到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向下的台阶时才往慢慢挪动——她向反方向走。

    接着是快跑。不要命地跑。

    她比赛场上的职业运动员更忘我地奔跑。

    芭蕾舞鞋出乎意料地跟脚,跑出几扇门,将位于最深处的忌库甩在身后。

    浮舟恨不能独自流窜到世界的尽头。

    两分钟后,浮舟跨上一面墙,墙的外侧还有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