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1冷口烽烟埋忠骨暖阁风雨困痴人
作品:《浮玉录》 春夜的雨,淅淅沥沥,敲打着什锦花园的屋瓦檐廊,带来一股挥之不去的湿冷与凄清。雨丝在昏黄的灯笼光晕中交织成密密的网,将庭院笼罩在一片朦胧而压抑的寂静里。府内大多院落已熄了灯火,只余几处回廊下悬着的灯笼,在雨幕中投下摇曳不定、模糊的光影。
吴灼心绪不宁,难以在书房安坐,便信步走到庭院中,借着回廊下昏黄摇曳的灯笼光晕,在青石小径上缓缓踱步。报纸上连日来的惨烈战况,尤其是长城各口的血战消息,像巨石般压在她心头,让她难以呼吸。那个翱翔于战火天空的身影,更是不时闯入脑海,带来一阵莫名的烦乱与隐忧。
就在她对着池中鲤鱼出神之际,府邸大门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异常的喧哗!
窗外忽地传来一阵急促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下人惊慌失措的阻拦声:“宋少爷!您不能这么闯…容奴才通传…宋少爷!夜深了…”
话音未落,她院落那扇虚掩的门便被“哐当”一声猛地撞开!
一道高大却踉跄的身影裹挟着冰冷的雨气、泥泞和一股浓烈的、汗与尘土混合的气息,如同失控的炮弹般直冲进来!雨水顺着他湿透的头发、军装往下淌,瞬间在地板上洇开一滩水渍。
吴灼惊得尚未看清来人,便被一双冰冷湿透却如铁钳般的手臂死死箍住,猛地卷入一个剧烈颤抖、冰冷而坚硬的怀抱中!
“灼灼!灼灼——!”
嘶哑破碎的、带着哭腔的吼声在她耳边炸开,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那声音里浸透了一种她从未听过的、近乎绝望的崩溃与痛苦。
是宋华卓!他不是应该在笕桥吗?怎么会…
吴灼彻底懵了,被他抱得几乎喘不过气,冰冷的湿意瞬间浸透她的寝衣,带来一阵寒颤。她下意识地挣扎,指尖触及他身上湿冷冰冷的军装,那布料被雨水浸透,沉重而冰冷,却被他身体的剧烈颤抖蒸腾出一丝诡异的温度。她能感觉到他胸腔里心脏疯狂擂动,如同濒死的困兽。
“云笙哥?你…你怎么了?”她艰难地开口,声音因惊吓和寒冷而发颤。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宋华卓,他一向是飞扬跳脱、阳光炽烈的,何曾有过如此失魂落魄、濒临崩溃的模样?
“我哥没了啊!灼灼…”他猛地抬起头,泪水混着冰冷的雨水和泥泞,在他年轻英挺的脸上肆意纵横,那双总是明亮带笑的眼眸此刻红肿不堪,充满了血丝和一种天塌地陷般的空洞与痛苦,“我哥…华钧他…他没了啊——!”
最后一声,他几乎是嚎啕出来,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巨大的悲痛瞬间决堤,将他彻底淹没。他再也支撑不住,高大的身躯猛地一软,重量几乎完全压在了吴灼身上,将脸深深埋在她颈窝处,像个迷路后终于找到依靠的孩子般,失声痛哭,浑身剧烈地抽搐着,冰冷的雨水和滚烫的泪水混杂在一起,浸湿了她的肩头。
“长城…冷口…他们说的…最惨的地方…我哥他…留在那儿了…回不来了…再也回不来了…”他语无伦次,破碎的词语混合着哽咽与绝望,狠狠砸在吴灼的心上。
吴灼如遭雷击,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宋华钧…没了?
那个她只见过几面总是带着爽朗笑容、会揉着宋华卓脑袋叫他“臭小子”、会在宴会上沉稳周旋、被兄长暗自欣赏又忌惮的宋家大少爷?
巨大的震惊与难以置信过后,一股尖锐的悲恸猛地攫住了她的心脏。
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正值英年、前途无量的青年军官!不久前还鲜活地存在于她的认知里,如今却战死沙场,马革裹尸?
“云笙…”她的声音也跟着颤抖起来,眼眶瞬间就红了。听着他撕心裂肺的痛哭,感受着他身体无法抑制的颤抖和透衣的冰冷,那份巨大的、失去至亲的悲痛是如此具有冲击力,让她本能地生出深切的共情与怜悯。她停止了挣扎,原本抵在他胸前的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轻轻地、带着安抚意味地,拍抚着他剧烈起伏的、湿透冰冷的脊背。
“怎么会…什么时候的事?消息确切吗?”她的声音哽咽,试图理清这突如其来的噩耗。
“航校…航校通知我的…让我回来…回来…”宋华卓泣不成声,“家里…家里知道了……我还没回去……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灼灼…我就想着来找你…我不敢在他们面前哭啊…”
他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浮木,将她抱得更紧,仿佛要从她身上汲取一丝对抗这残酷现实的微薄力量。他的泪水滚烫,与冰冷的雨水一起,浸湿了她单薄的寝衣。
吴灼的心被他话语中的绝望与依赖狠狠揪痛。她明白,此刻任何言语都苍白无力,只能任由他宣泄这滔天的悲痛。她静静地站着,承受着他身体的重量、情感的冲击以及冰冷的雨水,轻轻拍着他的背,无声地给予着微不足道的安慰。夜雨淅沥,夹杂着他压抑不住的、令人心碎的痛哭声,在院落中凄冷地回荡。
*****
与此同时,砺锋堂。
陈旻刚从冀北前线带回第一手的战况,“处长,冷口…打得太惨了。”陈旻的眼圈泛着红,似是连日未眠,又似是目睹了太多血腥,“日军炮火跟犁地一样,山头都快削平了。咱们的人…真是拿命在填!子弹打光了就拼刺刀,刺刀折了就抡枪托、用石头、用牙咬…整连整排的打光,没一个后退的…宋团长他…”陈旻的声音哽了一下,“他带的那个团,顶在最前面,伤亡最重…最后撤下来的人,十不存一…场面…唉…”
吴道时沉默地听着,指间的烟燃到了尽头都未察觉。他虽与宋华钧分属不同阵营,但同为军人,听到如此惨烈的牺牲与如此顽强的抵抗,心中亦不免涌起一股沉甸甸的敬佩与悲凉。国之殇,军之恸,莫过于此。牺牲名单尚未完全统计核实,但他知道,那名单必将很长,很长…
此刻,他正对着地图推演冷口一带的态势,试图从冰冷的符号中还原那场血肉磨坊的惨烈,院外骤然传来的喧哗与失控的哭喊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眉头一蹙,刚欲唤人询问,那哭声与话语便隐约穿透雨声,飘了进来。
零碎的词语,如同冰冷的针,瞬间刺入他的耳膜!
吴道时猛地站起身!是宋华卓的声音?他回来了?
他立刻快步走出书房,欲看个究竟。
刚踏出砺锋堂的门廊,穿过月洞门,眼前的一幕就让他的脚步猛地顿住,瞳孔骤然收缩!
雨水织成的帘幕中,灯笼的光线愈发朦胧。他清晰地看到——宋华卓,那个本该在杭州笕桥的青年,此刻一身泥泞湿透,军装皱褶不堪,正死死地将吴灼抱在怀里,整个人几乎瘫软在她身上,哭得撕心裂肺。而吴灼…她穿着寝衣,长发披散,也被雨水打湿,正被他紧紧箍着,一只手轻轻拍抚着宋华卓湿透冰冷的背!
两人身影在凄冷的雨夜中紧密相贴,浑身湿透,宋华卓的痛哭与依赖,吴灼那看似安抚的姿态…构成了一幅极其刺目、甚至带着某种凄楚亲密感的画面!
吴道时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方才那些对宋家的同情、对烈士的敬佩,瞬间被一种更原始、更汹涌的情绪粗暴地冲散——那是强烈的、不容置疑的占有欲被触犯后的震怒与醋意!
他知道宋华卓此刻正处于极度悲痛之中,行为失控情有可原。他知道吴灼那举动或许只是出于本能的怜悯与安慰。
但情感上,他无法接受!无法接受任何其他男人以如此姿态拥抱她!无法接受她的怀抱成为别人的慰藉!尤其这个可能成为她未婚夫的人!
他不久前才确认了宋华钧的死讯,心情本就复杂沉痛之际,这画面更像是一种尖锐的挑衅,狠狠刺痛了他内心深处那根最敏感、最不容触碰的弦。
他的脸色瞬间阴沉得可怕,周身散发出骇人的低气压,比这雨夜的寒凉更冷上十倍。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因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几乎要立刻冲上前,将两人狠狠扯开!
然而,残存的最后一丝理智,以及对烈士家属应有的尊重和体面,死死地拉住了他。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胸腔翻涌的怒意,目光冰冷地扫过那两个在雨中相拥的身影,最终,用一种极力维持平稳、却比寒风更刺骨的语调,沉声吩咐闻声赶来、不知所措地站在廊下的管家:??“还愣着干什么!没看见宋少爷一身湿透、情绪激动吗?还不快扶他下去!备热水,找干净衣物,让宋少尉好好梳洗休息!安排一间客房,好生照料!”
管家被他一喝,浑身一激灵,连忙躬身应“是”,赶紧招呼两个健壮的下人,冒着雨快步上前。
吴灼正全心沉浸在安抚宋华卓的巨大悲痛中,并未立刻察觉兄长的到来。直到听到他那冰冷威严的吩咐声,她才猛地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只见吴道时正站在不远处的月洞门下,身形挺拔如松,并未打伞,细雨沾湿了他的肩头。他笼罩在廊檐的阴影里,面色冷硬如铁,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们,目光锐利如冰锥,仿佛要将相拥的两人刺穿!那眼神里,有愤怒,有冰冷,有一种几乎要失控却又被强行压抑的可怕风暴。
下人们已经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几乎虚脱的宋华卓从吴灼身上搀扶开来。宋华卓仍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无力反抗,只是呜咽着,被两人半扶半架着带离。雨水顺着他低垂的头颅滴落,背影显得无比凄凉。
吴灼的心猛地一缩,瞬间如坠冰窟!她看着兄长那冰冷得近乎陌生的眼神,又看看被带走的宋华卓,一时间,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对宋华卓的同情,有被兄长目光刺伤的惊惧,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做错了什么的心虚与寒意。
吴道时对管家冷声补充了一句:“吩咐厨房,熬些姜汤驱寒。”
说完,他冷冷的看了她一眼,“回房换衣服!”之后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消失在砺锋堂的阴影里,留下一个冰冷决绝的背影。
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冲刷着庭院,却仿佛冲刷不掉空气中弥漫的沉重悲痛、无措怜悯,以及那无声蔓延的、冰冷刺骨的醋意与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