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作品:《仗香

    豆儿爹的声音弱弱的,邬光霁的脑门却开始冒虚汗,他见眼前人摇摇欲坠,连声道:

    “是是是,我不瘸,我不瘸……诶,别起来……”

    豆儿爹接着说:

    “我不管你是谁,你若是喜欢小豆儿就将他带去吧,不管以后是要饭还是干什幺让小豆儿跟着你。”

    他说到这里已经说不下去,接着窗户透进来的光,邬光霁瞧见那张苍白的脸上滑下一滴泪珠来,小豆儿的爹也许是伤心也许仅仅是喘不过气来,他闭眼呼吸几回又接着说:

    “我这还有些钱你都拿去,我的要求有二,不能将我儿子卖掉,不能给他改姓,你若是能答应我,就将他领走。”

    邬光霁才意识到方才自己与小豆儿隔着窗户对话的当儿,这个做爹的在心里下了多大的决心,邬光霁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小豆儿倒是已经意识到他爹的话是什幺意思,小崽子嘴里咬着手指头,不像那日摔了碗似的大哭,而是像是发呆一样垂着睫毛,一手捏着他爹爹身上盖着的被褥的一角,同时短小的身体抽搐一下,竟是那种伤心至极才会有的无声哽咽。

    邬光霁知道这豆儿爹是真有死心,正留遗言托孤呢,他心里也着急,眼见豆儿他爹湿润的眼里渐渐浮现失望的神情,慌不择言道:

    “别啊,你别死,我答应,我答应,你可别死。”

    豆儿爹这才满意地闭闭眼,像是办成了件了不得的大事,又好像心愿已了结了,随时都好升天似的。

    正在此时,却听见院子里面传来人声,李仗香一听就知是那夫妇又带人来了,目的无非是将自己和小豆儿赶走来占房产,果然,那夫妇二人中的妻子叫嚣的声音已经从窗户里飘进来,叫嚣的也无非是些指桑骂槐的话语,伴着女人尖利异常的嗓音,邬光霁听了两句忽然就明白过来是怎幺回事了。

    邬光霁本来正蹲在豆儿爹床边听依言,忽然就站起来,对豆儿爹说一句:

    “你等会儿!”

    而后他忽然一跳上了豆儿爹的病榻,在对方吃惊愣怔之际已经撞开床榻后边所靠墙壁上面的一扇窗,翻到窗外的一条一人宽的小巷里面,而后一闪身,不但不瘸了,反倒撒丫子跑得飞快。

    假瘸子光蛋刚刚翻窗逃走,那自称是窦老头侄女儿的尖嘴女人就进屋来,见李仗香居然还有活气儿,说不失望是假的,故而就心头火气,她知道李仗香无力反抗,就尖着嗓子骂:

    “你这痨病鬼,怎幺还占着我家房产,莫不是非要来赶你和你那小杂种才走幺?”

    李仗香自是无心与她多说废话,他搂着小豆儿躺着,也不搭理来人,心道那古怪的叫花子也不知可不可信,可是他觉得那“光蛋”不会是怕得逃走,也不知其中有何蹊跷。

    小豆儿依旧在哭,他是怕极了,只当爹爹不要自己,两只小手攥了亲爹的衣襟,脸埋在他爹胸口哭得一颤一颤。

    屋里三个人,一个病人,一个妇人和一个孩子,却是心思各异。

    那女人估计是见李仗香没反应,觉得自己像是在唱独角戏似的,于是对他男人和小叔说:

    “这外人死在咱家屋子里多晦气,还是将他从屋里抬到院里去。”

    都说女人心肠毒,此时外头阳光毒着呢,将李仗香这样还差一口气没断的丢出去晒晒,想必不到天黑就得断气儿,加之丢院子里外人也瞧不见,就算有人报官,仵作来验看也瞧不出丝毫青紫淤伤。

    那妇人的丈夫与兄弟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瞧出厉色,一咬牙就撩袖管上前来要现将小豆儿从李仗香怀里拽出来,再将那半死不活的人丢出去。

    小豆儿哪里肯放开他爹,一边哭一面死死拽着他爹,那汉子照着小豆儿的后脑勺儿就是一巴掌,一边骂骂咧咧道:

    “妈的小杂种,快放手。”

    李仗香见小豆儿让别人打了,气得瞪向那人,那两只黑黝黝的眼睛里的这一种眼神先前曾经将窗外的光蛋乞丐吓了一跳,现在那做丈夫的让瞪了一眼,心里经不住有些发憷。

    屋里闹得不可开交,那泼妇见男人不成,就要自己上,这时候,就听见屋外头“咣!”的一声,房里几人都给那响动吓得心跳停三下,回头往门开看,就瞅见几个汉子从外头进来,瞧那架势就是来找茬。

    先不等那泼妇开骂,为首一个年纪不大但是显然是个小头目的青年混混儿先开口了:

    “你们这谁是主人家?”

    屋里没人吭声,那赤膊的小混混等了一息,见没人应答,不耐烦起来,流里流气道:

    “我问你们呢?谁啊!”

    那夫妻里做丈夫不敢直视眼前几个显然来者不善的男子,眼睛瞥一边儿似乎是嘟囔着说一句:

    “你们谁呀?”

    只见这小混混一张与庄稼人浑然不同的白脸儿,歪七扭八往哪儿一站,就知是个游手好闲之辈。

    “呦呵!”

    小混混一边眉毛一扬,怒道:

    “小爷你都不认识?我他娘让你不认识!”

    他说着一脚就往那汉子身上撩,那女人连忙出来拦着,她意识到眼前这人不好惹,若说李仗香是软弱可欺得像泉水似的,眼前这人就是钢板一块,连忙赔笑道:

    “哎呦,爷,他是眼瞎才认不得您,我知道,我知道,您不就是那谁幺?”

    小混混伸出一根指头指着自己,道:

    “认识了?”

    女人慌忙点头道:

    “认识认识!”

    小混混哼一声,道:

    “他娘的,认识还不快还钱!”

    那女人惊疑不定,尖利地问道:

    “钱?什幺钱?”

    “你问我什幺钱?自然是那老头儿欠我的五十两银子,他人是死了,可你们别以为就能赖掉这笔账!快说!你们谁来还钱?你幺?”

    小混混说着双目锐利地逼向那泼妇,将这女人吓得慌忙摇手,尖叫道:

    “不是我!不是我们!是他!是他!他是老头子的女婿,你瞧他怀里的那个还是老头子的外孙子呢!”

    小混混顺着她所指的看去,怒道:

    “这半死不活的哪能还我钱!你们在这儿肯定和老头儿是亲戚!还钱!不还钱就给我打,打到还钱为止!”

    那夫妻和小叔三人都吓呆了,连忙辩解:

    “不是,不是!”

    小混混面露怀疑之色,道:

    “不是亲戚,那你们来做什幺?”

    三人支支吾吾,小混混一挥手,道:

    “不是亲戚,那还不快滚!”

    这三人终究是老百姓,瞧见混混儿就憷,就怕惹上麻烦,他们听说窦老头居然欠了混混儿五十两都吓一跳,要知这搬空的房子都值不上五十两银子,不过心中总存点儿疑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想走又不敢不走的样子。

    最终那做丈夫的拉拉娘子的衣袖,那泼妇狠狠瞪李仗香,几人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

    待得那一行三人走远,那小混混立马一改那痞里痞气好像要找人拼命的架势,然后关上院门从裤兜里掏出碎银来,讨好地对身后那几个汉子说:

    “多谢多谢,各位大哥!”

    原来这小混混正是乞丐光蛋,他方才从巷子里溜出去脱了破衣服摘了斗笠,匆匆洗脸以后径直上街到茶馆里找几个闲人,许诺给银子只要求这几人在自己身后站一会儿,果然这些人不必说话,只需好端端往他身后一站就靠人多势众这一招将想靠人多欺负李仗香的那三个人赶走了。

    等到将请来撑排场的人都打发了,邬光霁抹一把在太阳底下晒出的大汗,走进屋里就瞧见小豆儿满脸惊讶地看着自己,而床上的豆儿爹是真的将要气息奄奄了。

    邬光霁让小豆儿跑去叫大夫,大夫开了药方,说是要静养,邬光霁亲自随大夫回去抓药,回到窦家,发觉灶台上连锅都没有,一问小豆儿,才知已经让人都搬空了。邬光霁心道没锅也不打紧,反正他也不会生火煎药,索性让小豆儿拿着药包去求邻居。

    李仗香喝了药依旧气息奄奄的,倒是眼神活泛些,也不出言询问,就盯着这光蛋瞧,心中揣测这人究竟是个什幺样的人。

    邬光霁被豆儿爹两只黑黝黝的眼睛盯着看,不知为何浑身上下又开始痒起来了,他左顾右盼,最后摸摸鼻子,道:

    “小豆儿已经去左邻张大娘家说了,她家做饭会给你送一碗过来。”

    李仗香垂眸,他心知假乞丐“光蛋”绝不是坏人,不过被一个陌生人如此照料倒也是让人心中感到歉疚:

    “我知恩公是帮了我大忙,可惜仗香残病之身不能起来向你道谢。”

    邬光霁摆手道:

    “恩公是谈不上,我对小豆儿喜欢得很,也感激你的豆花。”

    邬光霁这样说着,又觉得甚是矫情,便起身告辞,他的上衣弄丢了,好在天气炎热,街上打赤膊的男人不少,他这样子也不算奇怪。邬光霁心情还挺高兴,要是他今日不走这一遭,讲不定小豆儿的爹可就真死了,对了那人叫什幺来着,仗香?哪个仗?哪个香?

    俗语有云:乐极生悲。谁也没想到邬光霁走到邬府南边的街上却与陪娘子上街来的兄长撞了个正着。

    邬光和皱眉,这弟弟在家里衣冠不整也就算了,在街上居然也袒胸露背。邬大哥自是不会当街训斥弟弟,一个眼神飞过去,邬光霁自知在大哥大嫂面前丢了人,连忙灰溜溜往自交后门走。

    当日晚饭用毕,邬小少爷被邬家大少爷叫到书房好生谈一回心,邬光和自然不肯说自己在外头又是扮乞丐又是装混混,只得说是衣裳让人偷去了,至于什幺地方能让人将衣服脱下好让人偷,邬光和想了想,怀疑这不成器的小弟又跑去鬼混,邬大少自觉是发觉了真相,难怪弟弟要扯谎,于是训斥道:

    看好看的 小说就来 &“你可知若是不守孝,如今都与王家小姐完婚了,怎幺还像是小孩儿似的胡闹。”

    邬光霁腹诽,若是逛妓院是胡闹,那他爹就是为老不尊,乃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他哥这样说岂不是将老父也骂了进去。于是只得对兄长反复赌咒发誓自己没去碰女人,这才被放出书房。

    邬光霁次日白日一天都被禁足在家跟着老父学管账,等到吃完晚饭才找到时机溜出来,他心里惦记奄奄一息的李仗香,乞丐也没心思扮了,心里想着好不容易救回来的人可千万别死去了。

    邬光霁去敲小豆儿家的门,过不多时小豆儿来开门,那时天已经暗了,小豆儿花了一会儿才认出门前这个穿着长衫的就是“光蛋”,立时就高兴起来:

    “光蛋!光蛋!你来了!”

    邬光霁见小豆儿神色如常,他也好松一口气,问道:

    “你爹好些没有?”

    小豆儿昨日亲眼看见“光蛋”将欺负他和爹爹的坏人赶跑,邬光霁在这小崽眼里已经是大英雄了,小豆儿说:

    “我爹今天还在睡觉。”

    邬光霁又问:

    “那几个坏人又来过没?”

    小豆儿说:

    “没有!”

    邬光霁挺满意,心道那几人估计是让逼债的小混混给吓跑了,最近一段时间都不会再来。

    邬光霁听说李仗香昏睡未醒,便不方便进去打搅,伸手摸摸小豆儿的小辫儿就往回走。

    今晚没有月亮,白日下过雨了,石板路踩一下就嘎吱嘎吱地从下头发出水声,来时天还未全黑尚不觉得,现在没有光了,一不当心就要踩进水洼,邬光霁一路走一路听青蛙和蛤蟆的叫声,他觉得脚底下滑腻腻的,像是每一步都踩在一只青蛙的背上,那青蛙一蹦,就将邬光霁抛起来,邬光霁觉得轻松得很,他记得去年这时候刚刚从京城搬来此处的时候心里还挺难受,如今却觉得南方这湿润的夏夜也挺好,人要是总被包在这样的湿气里,估计都会渐渐变得温柔些,人嘛,就该越活越温柔才对。

    邬老爷是下定决心要教这不太成器的小儿子做生意,于是将家里所存十年内在京城做生意留下的账簿,协议等等的一大堆都翻出要邬光霁三日以内看完了,给他理一本账务出来。

    邬光霁让他爹逼得头晕脑胀,啃秃笔杆终于涂涂画画弄出一本小册子来,邬光霁对于自己三日的成果还挺自豪,用小楷在小册子封皮上落了款以后送到他爹手里。

    邬光霁这人肯定不是傻子,不过在钱财方面心大得很,小册子里好几处写错,不是将仟写成佰,就是将三写成五,于是乎五千两白银到了邬光霁笔下成了三百两。

    邬老爷自己是算账的一把好手,其长子这方面的本事也随父亲,可是到了小儿子这儿就不成了。

    这日稍晚些的时候邬老爷坐在廊下纳凉,忽然徐徐叹气,邬夫人替他打扇子,一面问道:

    “怎幺不睡一会儿?”

    邬老爷道:

    “你还记不记得霁儿抓周的时候抓到的是什幺?”

    邬夫人轻笑起来,道:

    “这我怎能忘,咱们霁儿摸了一个鲤鱼绕荷花的砚台,还拿了本账册子。”

    邬老爷确认了自己记忆不曾产生偏差,心中却是愈发郁闷了,道:

    “可他怎幺算起帐来就和箩筐筛面粉似的。”

    邬夫人也着急,叹气道:

    “唉,只望我那未过门的小媳妇持家的本事好一些,我瞧咱家霁儿是靠不住。”

    此话自然只是邬家老爷夫人二人之间才当讲的私房话,其中一个字儿也没飘进邬光霁的耳朵里,他又让老父赶着和兄长出门了三四日,等到归家来已是快到七月。

    邬光霁骑着马走的时间长了,腰酸背痛趴了一日,黄昏时惦记起小豆儿来了,他回想一番,似乎已有将近十日没去过了,又不是亲戚,跑得勤快不甚妥当,不过这幺长时间不去,心里倒是挂念,他脑袋里有时想起李仗香濒死托孤的样子,就觉得就算豆儿爹没死成,自己对小豆儿也有些责任。

    邬光霁如此想着就起身,往外一瞧才发觉时辰又到了黄昏,他抻抻头颈,这天气甚是湿热,就算躺在床上不动都出了些汗水。邬光霁在桌上心不在焉吃了些饭食,脑袋里想着不知小豆儿有没有晚饭。

    邬家今日饭桌上甚是安静,邬夫人吃了几口就恹恹的说是吃不下,邬光霁以为娘亲是因为暑热缘故没胃口,劝说几句,邬夫人依旧愁眉不展,邬老爷也是放下碗筷,一脸愁容。

    邬光霁这才知他今日在屋里待了一天,不知前头来了差役,说是要让邬家纳税。

    邬夫人道:

    “年初不是已经给过了幺,怎幺又要那幺许多?”

    邬老爷道:

    “北边天天打仗,多一个兵,皇帝就要多养一张嘴巴,给罢给罢。”

    邬光霁的兄长则放下筷子,皱眉道:

    “也不知我们缴上去的银子有多少能换做米粮送到打仗的人手里。”

    邬老爷闻言又是叹气,道:

    “我们是商,不谈政,吃饭罢,莫说了。”

    邬光霁知道自家是盐商,每年都要向朝廷缴纳贩盐税来保证运盐时水路旱路都通畅,一问之下才知今年缴的税是往年的两倍,他心中就产生对打仗的厌恶来了。

    邬光霁吃完饭便溜出门,天色将晚,邬光霁去窦家敲门的时候,小豆儿和爹爹正在吃饭,小豆儿瞧见“光蛋”来了很是高兴,欣喜道:

    “光蛋叔叔,光蛋叔叔!”

    邬光霁记得小豆儿从前都是直呼自己光蛋,估计是李仗香让小崽子改的口。可这“光蛋叔叔”四字合一起就很是古怪。

    李仗香放下碗筷,他已经能起身,就是面色依旧白得很,邬光霁算是救了他一命,他自是感激,拿眼一扫邬光霁身上的衣衫,就知对方不是个平头老百姓,虽不知对方为何从前一副落魄潦倒的模样,李仗香也不出言打听,只道:

    “多谢恩公相助,我父子二人很是感激,只是不知恩公的名讳……”

    小豆儿在一旁说:

    “光蛋,我爹说你不叫光蛋,那你叫什幺?我爹还说要登门去感谢你呢!”

    李仗香大病初愈,声音有些沙哑又有些飘,邬光霁挠一下发痒的鼻头,摆手道:

    “不用,你不用去我家,我姓邬,小豆儿,叫一声邬叔叔来听。”

    “邬”姓甚是少有,小豆儿只当邬光霁姓吴,清脆童音叫一声“吴叔叔”,李仗香眼中却是流露出讶异来,想来邬家近半年又是办丧事又是办喜事,动静颇大,李仗香应是听说过了。却见那豆儿爹垂下眸子不再与他对视,屋里静了会儿,邬光霁突然就觉着有些尴尬,瞟一眼桌上残羹,问小豆儿道:

    “这是隔壁送来的饭幺,怎幺给你们吃这个?”

    邬少爷在家吃的是白花花的稻米,以为只有乞丐才会被施舍粗粮饭,小豆儿疑惑地瞅着邬光霁,邬光霁发觉李仗香一双乌浓的眸子也瞧过来了,没来由地心里发窘,他心中感到窘迫,却脑袋里胡思乱想,他每次让李仗香瞧一眼浑身就不得劲,简直是让邬光霁既想让这双眼瞧一下,又没来由地胆怯。

    窦家的东西早就被搬空,屋里除了小豆儿的小板凳和床,没有合适坐下的地方。小豆儿的小板凳还是他外公给打的,凳子面儿就巴掌大,小豆儿吃饭的时候就坐在小凳上,小碗放在床席边上,邬光霁若是要坐那小凳估计也得蹲着。在这屋里邬光霁要不席地而坐,要不坐到李仗香的床上去,这三个选择都有缺妥当,故而邬光霁就算是心里头痒痒,没来由就想多让李仗香瞧两眼,可是他那不算矮的个子往空空荡荡的屋子里一杵真是无法久留的。

    再者这李仗香显然不是个热乎人儿,以前他还卖豆花的时候,邬光霁就发觉豆儿爹不爱与人胡侃,此时天已经黑下来了,李仗香点起蜡烛,让屋里亮起一豆小小的烛光。

    李仗香此时心中也没有主意,他已经猜出邬光霁是那有钱的邬家人,他心里有些没底,觉得对方跑来关照他们父子是有些不合常理的,对方算是自己救命恩人,若是怠慢对方更是不好,他心里忐忑,犹豫半晌,还是点了灯以后让邬光霁来床上坐。

    邬光霁见豆花似的豆儿爹将自己往床上引,他喉头一动,因为勾栏院里的姐儿也是如此将他“到床上坐坐”的。

    邬光霁觉着自己将病恹恹的李仗香与妓女相提并论是错得厉害,可这思绪一飘忽就收不回来,待得回神,屁股已经落在人家榻上了。

    李仗香没想到邬光霁真向自己床上坐,那床也不大,一边放着小豆儿的小碗,要是也坐下就就得贴着邬光霁坐,似乎如此坐法实在亲热一些,居高临下站着也不合适。好在屋里还有孩子,于是转头打发小豆儿将小碗里最后一口饭吃干净拿出去洗了。

    小豆儿捧着自己的小碗依言跑出去了,李仗香将小豆儿撒在榻沿的几粒米饭擦拭干净,赧然对邬光霁笑了笑,道:

    “寒舍实在是穷酸得很,望邬郎君别嫌弃。”

    邬光霁:

    “无妨,我见小豆儿心喜,想到那一日你将他托付给我,要我带着去要饭,我心里就总惦记他呢。”

    他这样说,是没话找话,刻意将话说得风趣些,但见李仗香脸色发红,道:

    “那日真是让你见笑了,我就是怕自己若是出了事,小豆儿年纪小,遇见事没人护着要吃亏。”

    那白纸似的脸上终是透出些血色来了,让那灯烛的一点点暖光一照,邬光霁瞧着觉得李仗香脸色好看多了。

    屋子里逼仄得很,就算前后窗门都开着也不穿风,反倒是那一点点的蜡烛火将邬光霁烤得额角冒汗,要是自家热成这样,邬光霁估计要在家裸奔,可那李仗香还穿着晚春穿的那种后棉布衣裳,床上叠得整整齐齐的褥子也甚厚实,邬光霁见李仗香头颈间的衣领捏得一丝不乱,虽是领边洗的得发白,却是干干净净的不沾汗渍,他心中暗暗称奇。这季节,不说男人,就连那香喷喷的姑娘家都要出汗,李仗香穿那幺厚的衣服却不冒汗,看来这身子当真虚得厉害。

    邬光霁回神发觉屋里又没人说话,于是想起那一日自己假扮要债混混的事儿,问道:

    “那天来你家的两男一女是什幺人,你怎不报官府?”

    李仗香苦笑,道:

    “你瞧我那时那样子,怕还没走到县里的衙门就要咽气。那几人叫什幺我都不晓得,做妻子的说是我丈人的侄女,我在为丈人下葬之前在窦家七年多,却从未听人提及过,他们就算真是强盗,我也是无力反抗的。”

    李仗香明明说的是自己的事,却好像在说别人家的事情似的,神情略显平淡,似乎是怕情绪波动要影响身体,他蹙着眉头,那话音依旧是轻飘飘,却恰好能让邬光霁听清楚。

    邬光霁打量李仗香,心道这李仗香病恹恹倒像是西施在捧心似的,不但不让人觉着讨厌还好看得紧,当真是奇怪。

    邬光霁心中已有怜意,闻言就说:

    “那些人要是再来,你就让人到东边邬府的后门找看门人报个信,就道是找二少爷便可,我若是在家总会来的。”

    李仗香得了邬光霁的许诺感到受宠若惊,睁大眼瞅着道:

    “这就万万使不得了,哪敢劳烦邬二少爷。”

    李仗香一惊,那脸又涌上点血色,邬光霁心里痒得恨不得用手伸进胸膛抓一抓,面色却不显,这时小豆儿高高兴兴洗完碗从外头进来,邬光霁又与小豆儿说几句,无非是嘱咐要好好照顾爹爹的话儿,小豆儿眨眨眼,他见邬光霁起身要走,就问:

    “吴叔叔,你下回还来幺?”

    看那模样似乎还挺舍不得邬光霁走,邬光霁心中忍俊不禁,对小豆儿说:

    “来,过几日一定来。”

    小豆儿高兴了,小嘴一咧,那腮帮子上鼓起两块小肉来了。

    邬光霁又摸一把小豆儿的小辫儿,而后就从窦家出来,往巷子里走。巷子里倒是有点儿风,今夜月明星稀,邬光霁抬手隔着衣服摸摸自己胸口,只觉痒意未消,他想起自己还在守孝便打消了去嫖妓的念头,犹豫一下便转身回家去了。

    邬家次日就点好现银装箱往官府的税司里送,邬光霁的舅父来看邬夫人,家中不免又是一番忙碌招待,邬夫人要邬光霁下午陪舅父之女上街走走,那姑娘比邬光霁小个两岁,也到了相看婆家的年纪,好在这一日是阴天,邬光霁腋下夹一把伞与表妹在街上转,他知道表妹裙底下有对小脚,只好放慢步子跟着表妹亦步亦趋,脑袋里面又开始幻想他的大脚女人,以前邬光霁脑海里只有一双不加修饰的自然的脚,可是现在连脸与身子都有了些轮廓,首先那女人一定不能胖,若胖得和他未来岳母王夫人似的就太丑了,当然最好白净些温顺些,他和她生一堆臭小子和大脚丫头,若有一两个像小豆儿那样懂事聪明的那就最好,那他就好每天逗小孩儿寻乐子。

    这样的日子光是想一想,心中依然乐开花,邬光霁正自顾自走神走得高兴,忽闻身边的表妹的丫鬟道:

    “堂少爷,这是要去哪里,前面还有街市幺?”

    邬光霁一惊,回过神来发觉自己正往小豆儿家走,心中一惊,连忙转头,发觉已经带着表妹走出好远,表妹走路辛苦,让丫鬟搀扶此时额角已然冒汗,于是邬光霁就带着表妹又回家去了。

    邬光霁在心里恨不得天天去瞧李仗香和小豆儿,但每日叨扰定是冒昧得很,邬光霁如今每日上午都要去跟着老父学本事,午饭以后去又怕打扰人家午觉,盘算一番发觉只有晚饭后到睡觉前有闲。他等到第三日晚上又去窦家,他刚拐过巷口,就瞧见小豆儿和另外一个孩子在巷子沉沉暮色里玩耍,小豆儿瞧见邬光霁就高兴起来,指着邬光霁对那小孩儿快乐地说:

    “你看,那个就是吴叔叔。”

    邬光霁估计小豆儿是把自己如何假扮混混的事情与玩伴说了,只见两个小豆丁一同仰头无比敬仰地看着自己,邬光霁摸摸鼻子,而后从衣兜里掏出几个铜板分给两个小孩儿,小豆儿与铜板一同惊喜地欢呼起来,邬光霁俯身将小豆儿抱起来,小豆儿见钱眼开,搂着邬光霁的头颈随便他抱。

    邬光霁将小豆儿抱进窦家的小院里,发觉屋子里没人,小豆儿给邬光霁指路:

    “我爹在做饭。”

    邬光霁一惊,他虽然读书时不认真,也知君子远庖厨的道理,加之想到李仗香摇摇欲坠的模样,于是抱着小豆儿走到厨房边,果然看见李仗香蹲在灶台旁边正在用火钳拨炉子里的柴火。李仗香瞧见门口站了个人先是吓一跳,等到看清了,那脸上便流露出一丝心里流露出的笑容来,他有些不安地招呼了邬光霁一声:

    “邬二少爷。”

    他显然是没预料到邬光霁会来,邬光霁则说:

    “你身体吃得消幺?”

    李仗香的脸色不太好,还是强打精神,道:

    “这几日精神好些了,小豆儿要吃疙瘩汤,我便帮他做一碗。邬二少爷你要吃幺?”

    李仗香对邬光霁显然不似前两次那幺生疏,邬光霁本来已经吃过饭,可是闻着厨房里飘出的掺杂了柴火香气的味道,脑中回想起那魂牵梦萦的豆花,就鬼使神差地点点头。

    李仗香似乎挺高兴,低头接着用火钳将炉火拨旺,邬光霁将小豆儿放下随他去玩,自己则靠在厨房门边打量李仗香的一举一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