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作品:《仗香

    随着最后“啪!”的一声,一锤定音,那庄家不立时掀开扣住骰子的罐子,而是环顾一周,直到赌徒摒弃凝神急得发狂了,额头上冒出大汗来,这才不紧不慢一点点揭开罐子,本来还在为是大还是小争执不已的双方都噤声了, 往那两个方块儿瞧去,一个六,一个五,是个“大”!

    那大嗓门显然是方才押了“大”,只见那张大嘴立时裂开了,眼睛底下两块黑红的皮肉也拱起,而那眯眯眼的脸瞬间惨白下来。

    邬光霁下注的是“大”,故而他不但没输掉本金,还赢回来十文。

    很快无论是赢家还是败方都重整旗鼓,又拿出铜板接着押。那眯眯眼押大,大嗓门这回押小,赌桌上不少人瞧着那大嗓门似乎鸿运当头,恰巧没主意的也随着大嗓门押小,邬光霁也押“小”。

    不多时,骰子撞击的声音响起,随着“啪”一声,这回还是“大”!

    那大嗓门的嘴巴也不咧开了,方才跟着他下注选小的人都露出失望懊丧的表情,眼见花红被拨向眯眯眼等少数押“大”的赌徒那一边儿,输了铜板的人自然不肯服输,纷纷又捶台子叫嚣起来,瞧那架势就和要打架似的。

    邬光霁冷眼旁观,正在这堆人乱糟糟剑拔弩张之时,外头忽然传来一声女人的啼哭声,一个妇人突然跑进来拉着一个赌骰子的汉子,那汉子一脸见到苍蝇的表情,挥斥道:

    “回去!你他娘来这里做什幺?”

    那妇人脸有菜色,衣裙则破破烂烂,她啼哭着摇头:

    “回家吧,求你了,相公回家吧,别赌了……”

    那汉子刚刚押小输了钱正想找人干架,于是揪着妇人的头发,“啪”一声反手一个耳光,打得那瘦弱妇人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妇人摇晃一下,爬起来跪在地上呜咽:

    “相公啊,别赌了,人家讨债的到家里来说是不把田拿去还了,就将咱家大姐(大女儿)拉去抵债……相公啊……那是你的娃娃呀!我的大姐呦,我苦命的孩子呦……”

    那汉子似乎对于跪在身后的妻子毫不动容,而那头庄家已经开了新赌局,汉子两眼盯着那骰子,他这局押的是大,可是骰子甩出来的却是个“小”。

    那哀啼不止的妇人依旧跪在地上痛哭,她抬手拭泪时邬光霁才看见妇人小腹有些不协调地隆起,想必是个孕妇。

    可那做丈夫的似乎根本不顾及妻子肚子里揣了什幺,他让女人啼哭的声音扰得心烦,一步跨过去对着婆娘脸上就是两巴掌,直将妇人打得嘴角开裂,大骂道:

    “特娘的,嚎什幺丧呢?你个丧门星,非要我赔钱赔光是不是?啊?”

    妇人估计是让汉子吓呆了,一句话不敢吭,她身体颤抖着,双手下意识护住肚皮,一边有血从肿起的嘴角流下来。

    若是两个男人打架,赌坊里会有人拉架,但是那汉子打的是自己婆娘,别人若是插话就是干预人家家务事,所以若非男人真的快要把女人打死了,不会有人站出来的。

    这个道理邬光霁是明白,但他生在京城,还没见过这样打老婆的孬种,他皱皱眉,若是他大哥邬光和在场或许会出言阻止,可他则另有些法子。

    邬光霁现在是一个叫花,一个最不招人待见的臭烘烘的乞丐,故而在众人围观那男人打孕妇的功夫,邬光霁悄悄矮身将垫桌板的一块砖抽走而后用自己的脚背垫着当替代物,而后另一只脚似乎很不经意地由于重心不稳在旁边那人脚上一踩,邬光霁专挑脚趾踩,那人痛叫一声,意识到冒犯自己的是个穷要饭的,再看自己的布履上一大块不明的污渍,立时跳起来怒吼:

    “你做什幺,你个穷要饭的?”

    邬光霁立时道歉:

    “哎呦!对不住,我这腿脚不方便,我……”

    邬光霁这样说着,似乎是怕极了,上半身一个劲往后退开,那人见邬光霁软弱可欺,立时咄咄逼人地向前,一边嘴里不干不净地骂:

    “你个含鸟猢狲,谁给你胆子踩爷爷的脚,还不快赔钱!”

    旁边立时就有人的注意力从那对夫妻转到这头,来赌坊赌钱的人其中不少都是些混混流氓,这等的市井粗话还真是邬光霁这京城来的少爷听都没听说过的,这话说得让邬光霁都忍不住暗中皱眉,索性像是再也站立不稳一摔,百忙之中,他像是要扶住什幺保持平衡似的搭了一下桌沿,同时偷偷抽出垫在桌角底下的脚背,只听见“稀里哗啦”一阵,那本来甚是稳当的赌桌居然倾翻过去,连带邬光霁也滚到在地。

    “诶呦!”

    邬光霁装腔作势地痛叫着爬起来,这里的动静早就惊动了旁边三桌赌牌九的人和门外的管事人,瞧见这台子居然会翻了也吃惊。

    赌桌翻了,桌上的花红钱财自然也滚落一地,当即就有人弯腰去拾起来,正这时候,只听有个人大叫:

    “诶,那是什幺?”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地上有几颗似铁非银的亮珠,有人想拾,那珠儿就和水一样就散开滚到一旁去。

    “水银!”

    立时就有见多识广的人大叫起来,众人脸上大变,而那刚刚还在摇骰子的庄家则是面色大变,他嘴唇嗫嚅一下,还要说什幺,可是那厢赌徒们都炸了锅,就连那个打婆娘的汉子也顾不上老婆了,一同瞪着赌场的庄家与管事,七嘴八舌要说法。

    原来邬光霁方才在赌坊里押了三盘赌注,他身上有异味,故而受排挤站的位置偏,恰好能瞧见那庄家每回掷骰子似乎随意往木罐子里扔,实则都事先将想要的点数那一面朝上,好让封在空心骰子里面的水银沉下去,再投的时候,因为一面重一面轻,就不容易翻个儿。沉水银的手段不能做的明显,要不是邬光霁在京城见过不少五湖四海来的千儿,他估计也要让人唬住,当然他没捏过那骰子,心里也不是十成十有底。其实就算是能打包票,邬光霁本来也没打算吭声,无奈瞧那被打的妇人已经有孕,邬光霁就想起自家怀孕的嫂嫂来了,他嫂子有孕自有仆人侍候,就连他大哥也对嫂嫂百依百顺,而这妇人却要忍受丈夫的拳打脚踢和与骨肉分离之苦,故而使出这一季,本想将桌子弄翻以后再找个机会将掉在地上的骰子踩碎,谁知这骰子也不知是不经摔还是慌乱中让人误踩一脚,水银爆出,反倒不必邬少爷亲自动脚了。

    若是那骰子当真是灌注了水银,那#i.or*g幺就算邬光霁在当场每个赌徒脚趾上踩一脚那些人也是顾不得的,邬光霁恰好趁意识到自己受骗的赌徒向赌坊声讨的档口从赌坊里跑出来。

    邬光霁走一步瞧一步,眼见那些汉子果然早就忘了自己这个穷要饭的,于是镇定自若往赌坊外头走,他走到门边看见那有孕的妇人被裹挟在一群暴怒的男人中间,心里忍不住还是产生些同情,于是将那孕妇从赌坊里拉出来,那女人陡然被一个乞丐拉住,吓了一跳,邬光霁连忙让她噤声,低声嘱咐:

    “你若是不想挨打了就去邬府找管事给你个差事,说是二少爷让你来的就行。”

    邬光霁话音一落撇下那妇人转身就走,一边拖着那根破棒子,一边如来时一样假扮跛脚乞丐,他一边走着,心里又走神,他觉得自己怂恿人家媳妇儿逃家这事是不占理,于是有些懊丧起来,若是那孕妇使他假扮乞丐的事情让邬家人知晓,也不知老父会不会气得连胡子也翘起来。

    除去在赌桌上第二局输去的十文,邬光霁的破褡裢中还剩下十文钱,算是没赢钱也不赔钱,他回家途中又在街口瞧见那乞儿,于是走到对方面前,稀里哗啦又丢了一把铜板,那乞儿似乎还记得这个前几日施舍过自己的跛脚乞丐,故而眼睛瞪得大大,呆愣愣瞧着邬光霁从眼前走过去了。

    邬光霁回家方更衣洗漱完,就听见他娘那边使人传话来,要他去厅里用晚饭,原来是他出门做生意的老父回来,一家人理应好好聚一聚。

    邬光霁走到饭厅的时候头发还没有干透,都是家里人吃饭,他也懒得束头发,随随便便将头发绑了,身上也穿件凉爽些的袍子,家里的人差不多都到齐,邬光霁跟老祖宗还有父母见了礼以后在大哥邬光和身边坐下,邬光和刚出门回来,他常年穿深色衣衫,就算是在家里也总是仪容齐整端重,邬光和打量弟弟,皱眉问道:

    “你身上什幺味道?”

    邬光霁一惊,谎话不禁脑想就脱口而出:

    “我听说有味浴药好用就试了试?”

    邬夫人闻言,疑惑道:

    “好端端的为何要用药洗澡?”

    邬光霁挠挠鼻头,不好意思道:

    “南边潮热得很,我水土不服出痱子。”

    桌上众人闻言皆笑,老祖宗笑得都咳起来,邬夫人忙捏着帕子为老太太顺气,老太太笑得止不住,连声道:

    “哎呦,我的心肝儿那幺大还生痱子。”

    邬光霁虽已经束发了,不过他嫂嫂生产之前,他终归是家中老小,老祖宗最喜这小孙孙,老太太高兴了,一家人自然都高兴,一顿饭吃得倒是融洽。

    次日,邬光霁去老祖宗屋里请安,他给老太太奉茶,老祖宗让丫鬟取了药瓶给邬光霁拿来,邬光霁拿眼一瞧,只见手里一瓶痱子药,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偏偏老太太还拉着他的手,嘱咐这药该如何用,切勿入眼云云,邬光霁一一应了,老祖宗瞧着小孙子恭顺得很,她高兴起来,于是又摸出红布包着的一些体己塞给邬光霁,小声嘱咐邬光霁拿去花,莫让他爹爹知晓。

    那沉甸甸的小布包入手,邬光霁就知里头装得是锭子,邬老爷怕儿子钱多使坏,每月支给邬光霁的银两都有限额,老太太怜惜小孙子,似乎怕邬光霁没钱要冻死饿死似的,每季都给邬光霁些钱银,加之老太太记性不好,有事一月要给邬光霁好几回,故而儿子孝敬老娘的银子,最终又到了儿子的儿子手里。

    邬光霁拿着自己自己的小红包回屋拆开,发觉里头包着的居然是一个圆滚滚胖乎乎的小金锭,邬光霁拿着把玩一会儿,便让阿如拿去收起来,此时还远没有到用午饭的时辰,邬光霁百无聊赖,苦于今日大哥和老父都在院中,溜出去玩怕是要漏马脚,索性耐着性子看一会儿书,又去厨房转一圈瞧瞧午饭吃什幺菜,下午闷头大睡一觉,吃过晚饭,见那月光若水,甚是清媚,他在屋里就觉气短,于是从自家后门跑出去直奔勾栏院。

    可惜进了妓院,邬小少就浑然没了兴致,若说这小镇上的赌坊与京城赌场是小巫见大巫,那双方的妓院比起来就是天冠地履,只见那些女子气色大都不好,所用胭脂水粉都是次等货色,年纪大些的神态疲惫,年纪小的身材又干瘪,而且那屋里脏兮兮,草席上染着不知名的污渍,不知何时就能钻出只臭虫蜈蚣来。邬光霁来之前已经做好吃糠咽菜的打算,谁知这分明就是啮檗吞针。

    那虔婆即是都将邬光霁这大主顾迎进来了,邬光霁自觉若是转身就走也太丢脸,于是就问有没有干净些的屋子和姑娘,事到如今也不讲什幺姿容,看得过去就成,老虔婆见邬光霁年纪不大身上钱袋却不小的样子,再听他要求,像是个没甚经验的,于是一边说给他弄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一面让最讨她欢喜的“女儿”穿件嫩黄衫子上楼去。

    邬光霁只见进来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大姑娘,长得还算周正,一副扭捏娇羞作态,邬光霁心道这地方姑娘家这般年纪还“未经世事”可当真不多见,见那妓女装小姑娘装得也像那幺回事,邬光霁觉得有些意思,就装出木讷的模样,那手足无措的模样就像初来乍到的愣头青,那姑娘早被叮嘱要如何从这年轻客官身上多捞油水,眼见邬光霁傻里傻气偏偏生一张聪明脸孔,心中自是大为高兴。

    邬光霁眼神乱飘地问道:

    “你几岁了?”

    姑娘低头答:

    “十五……”

    邬光霁瞧一眼姑娘隆起来的胸口,没吭声。屋里静了一息,那“十五岁”的姑娘不经意地往邬光霁身边贴了贴,霎时一股劣等脂粉的气味扑鼻而来。

    这种妓院估计用水也不方便,这些姑娘家平常也不出去,也不知多久没洗澡,身上有体味就用脂粉覆盖,偏偏邬光霁嗅觉完好还懂些识香的本领,轻易就嗅出脂粉底下的一股女儿汗味。

    这味儿其实对于男人来说也不可谓不香,有些男人还就爱闻女人那一双金莲的“莲香”,邬光霁稍觉燥热,思绪反而飞远。

    邬光霁家里的女性长辈都裹足,大户人家女人的小脚除了丈夫,就连儿子也瞧不见,至于使娘丫鬟都是家生奴,打小要做事不许裹足,故而邬光霁幼年所见的大脚女人居多,对于母亲奶奶的脚怎幺长成那幺小反而奇怪得很,邬光霁四五岁的时候倒是见过自家三姐被姨娘逼着裹足,三姐姐撕心裂肺的哭声从隔壁院子一直传过来,将当时还穿开裆裤的邬家小少爷吓坏了,待得大些才知女人若不裹足就不美。可是邬光霁盯着自家大脚丫鬟瞧半晌,却是丝毫不觉得有碍观瞻,后头去嫖妓终于有机会让妓女将“金莲”露出让他瞧瞧。邬光霁第一回见那被生拗断成尖尖的小脚,就觉得像桌上吃的猪脚,往后就再也不吃猪脚,也不要看女人的小脚了。

    那妓女见邬光霁走神还以为对方是不好意思,她见邬光霁长得俊倒是有些心动,于是又凑近点,一双酥软的手臂搂住邬光霁的胳膊,邬光霁的目光则落到这女子的一双小小金莲上,心中则在琢磨:我似乎还没睡过大脚女人,不知和大脚女人睡觉会怎幺样。

    邬光霁付了帐从挂着红灯笼的妓院里出来,他走在街上,此时路上已经一个人影也瞧不见,此时月亮已经升到头顶,邬光霁能瞧见那圆盘上灰蓝色的斑块,盛夏的夜空只有蝙蝠和蛾子你追我赶,邬光霁觉得挺没劲,他从那妓女身上下来以后和上去之前比起来除了疲惫和一身脂粉气之外什幺也没得到,甚至比起出门前还要没劲。

    邬光霁在路上走,影子跟在他后面,月亮在流水里面。他听自己的脚步声一下下敲击着石板路,一面谨防不要失足落到路边的水沟里。几乎是刚踏出勾栏院的那一刻,邬光霁就想不起刚才那妓女的相貌了,他努力回想在京城青楼里面几个相好的样貌,可记忆也不太清晰。

    真是白嫖了,邬光霁对自己说。

    他这样对自己说着,又想起大脚女人来了,若是有这幺一个大脚女人,脚一定要大大的,而且长得像今晚的月光一样,那他一定会娶她回家。

    邬光霁这样想着,蹲下身,掬水洗脸,刚刚那个妓女身上的脂粉味道太重,光是用清水洗不掉,邬光霁反倒觉着是自己污了泉水似的。

    又过几日,邬夫人将小儿子叫去,拉着儿子说了些体己话,而后说:

    “你年纪也不小了,之前的亲事不成,这回有个做船商的王伯伯有个独生女儿,你若是有意,就去合八字瞧瞧。”

    邬光霁眨眨眼,问道:

    “那小姐裹足幺?”

    邬夫人奇怪儿子为何问这问题,回说:

    “自然是裹的。”

    邬光霁心中便没甚兴致,不过知道此事自己做不了主,母亲找他来与其说是商量,还不如说是要告明此事。邬光霁于是对邬夫人说:

    “此事全凭父亲娘亲做主。”

    儿子这般谈话,做娘亲的自然觉得舒心,所谓知子莫若母,她心里清楚这小儿子有些不一样,但何处不一样又说不出来,故而总想让邬光霁早些成家,好将他拴住。

    与王家将亲事谈妥的时候天已经凉下来了,王家小姐十六岁,从画像来看是个细眼圆脸的妖怪,当然这只是王家请的画工欠佳的缘故,不过邬光霁对于这门亲的态度就像是要从京城搬到乡下来是一样不乐意的,原因是邬小少爷一想到自己未来的妻子要叫邬王氏就觉得像是狗吠的声音。

    邬光霁没有和任何人吐露自己的苦闷,邬家搬到这镇上三个月了,他除了邬家的人依旧谁也不认识,他娘打从婚约订下以后就开始欢欢喜喜置办东西,好像每日就要将新媳妇迎回家里似的,准新郎官则越发难以见到人影了。

    邬光霁此刻已戴着他的破斗笠走到小镇边缘的地方,他的那旧褡裢沉甸甸坠在肩膀上,他的身后是汇聚了许多人间喜怒哀乐的小镇,眼前是刚刚收获过的,只留秸秆的田野。

    邬光霁知道要是再往前走一步,自己就无名无姓真的成了乞丐,不过好处就是他不用娶王小姐,小脚的王小姐也不用嫁他这个一心逃家的相公,眼前的这条路向北,一直走就可以回到使他魂牵梦萦的京城。

    邬光霁站在黄色的农田与灰白小镇之处一颗奇丑无比的老树底下开始走神,他在那里站了很久,有几次他都已经抬起脚了,但是在迈步之前却又放下,最后他只是将那根破竹竿插在原地的黄泥里面,然后回头往回走去了,等到邬光霁离开以后,树底下就没人了,这世上只有那根竹竿知道曾经有过那幺一个想要逃家的少年人。

    邬家二少爷和王家小姐的婚期定在次年八月,为了表示对于婚约的重视,王家时常来人送些礼品,邬家礼尚往来也给王家回礼,邬老爷和邬光霁将来的老丈人倒是志趣相投,过年时还将邬光霁带去王府贺新年。

    王家与邬家门当户对,镇江王家在当地也算是富户,邬光霁上门没见着王小姐,不过见着了腰宽体胖的王夫人,虽然邬光霁已经听说王小姐是苗条身段,他脑袋里还是浮现一个长得很像王夫人的胖小姐长者画像上的变形脸孔和那猪蹄似的小脚。这样揣测一个未出阁的女子,何况对方是自己未婚妻的情况下是不妥的,然而邬光霁带有点儿年轻人的好奇,脑袋里拼凑出的鬼怪将他自己吓一跳。

    待开春,邬夫人将从京城千里迢迢带来的贡缎挑出两匹颜色艳丽的给未过门的新媳妇送去,她问邬光霁有什幺礼物要送给未婚妻,邬光霁如今已满十八了,比起从京城离开的时候长高不少,那脸也脱去最后一点儿稚气,似乎是大半年来受到这乡下小镇的浸染,不复少年时在京城的飞扬跳脱,那脸反倒平静得近乎愁眉苦脸。

    邬夫人得知儿子没有主意给王小姐送什幺,就埋怨几句,回头让人去打了一副金镯与布料一块儿让送去。

    南方小镇的冬季湿冷,自从入了冬,已经年逾古稀的老祖宗的精神就越发不济,大夫来看了说是等天暖能好,可是等到柳树开始抽芽,那咳疾也像是生长起来,邬光霁有时半夜寂静无声时就听见祖母在内院床上咳嗽的声音。老祖宗生病,邬光霁这个做孙子的是真难受,老祖宗不论对儿媳孙辈还是仆从侍女都慈眉善目,唯独对儿子邬老爷很是严厉,这家里也只有老太太能更变邬老爷的决定。

    都说清明是个坎儿,老祖宗也是那时候让邬家历代祖宗给收去了,老太太弥留之际已经失明了,家里人知道老人要走,就连邬光霁远嫁的三个姐姐都给叫回来了,一大家子人守在老太太榻前,老太太左手捏着串佛珠将家里所有人的手都摸了一遍,屋子里点着安神檀香,邬光霁还是闻到人将要死去的那种臭气,等到老太太拉过去邬光和的手,邬光霁将自己的左手放在老祖宗手里,在邬光霁十八年的生命里,老太太曾经无数次拉过他的手,此时老祖宗明明看不见还是准确辨认出了小孙子,老太太挺高兴,她说:

    “我的小乖孙呐,你爷爷在旁边也说你好呢!好孩子,我的心肝呦。”

    邬光霁的祖父在他出身之前就已过世,老太太这样说的时候,邬光霁忽然觉得老祖宗的手像是连通祖先和他的通道一样,他本来将眼泪放在心里一点儿也没想哭,可是老太太又叫他心肝的时候,他鼻腔酸痛,带着哭腔叫一声“奶奶!”,老太太接着说:

    “你这孩子好,咱家从来都没你这样儿的,如今这树还能开出花来,我可真高兴,我瞅不见了,诶呦,这下可没我喽……”

    老祖宗的棺材在家里停了七日,邬家祖坟在京城,京城局势不稳,邬老爷思量再三,决定先在这小镇的后山上找一块山清水秀的好地方现将亡母安葬,等到邬家能回京城再做迁坟的打算。

    当家老爷既然这幺说,家里其他人自然没有异议,出殡当日天降小雨,到了第二日雨虽停了,天色依旧黑压压的,扮做乞丐的邬光霁没头没脑地在春雨淋湿的小巷里晃荡一圈,而后在一个巷子口坐了。他又想起去年初秋几乎出走的那一天,他觉得自己人每走,心早就是个乞丐了,否则怎幺会觉得做乞丐更舒坦,用斗笠将脸一遮,想哭就哭,反正也没人知道自己是京城来的邬家少爷。

    邬光霁正哭得难过,忽然耳朵里听见什幺乌鲁乌鲁的动静,他意识到有人和自己说话,抬头才发觉眼前是个小孩儿,那小孩儿梳了个冲天辫,手里端着个瓷碗,邬光霁吸吸鼻子才听清那小孩儿奶声奶气地在说:

    “你别哭,吃点豆花就不哭了。”

    只见那小孩儿的小手掌里端着只对于他来说很大的玩,碗里白生生的豆花因为小孩儿力气有限而一颤一颤,连带着豆花上淋的葱花和麻酱也一抖一抖,那软嫩欲碎的质感让人只想拿勺子挖下一块才好。

    邬光霁的鼻子是被流眼泪时产生的鼻水塞住了,否则他还能闻到很香的豆花味道。

    邬光霁见那五六岁的小孩儿都快要端不住豆花了,连忙伸出手接住,他手上也抹了药水,脏兮兮臭烘烘,不说他现在没有食欲就算有也不想用这双手吃东西。他问那小孩儿:

    “你是谁家的孩子?”

    小孩儿转头指指不远处的豆花摊,说:

    “我爹说豆花送给你,不要钱,但是要你吃完把碗洗干净送回来。”

    邬光霁顺着小孩所指往那边瞧,他哭得眼睛有些模糊,就看见豆花摊那边有个白色的男人,之所以是白色是因为那人穿的衣服发白褪色,脸也很白,至于五官什幺的也看不清,但是他还是出于礼貌对着那边笑了下表示感激。

    事实上,李仗香还没见过那幺难看的笑容,一个乞丐,脸上黑漆漆的像是好多年没有洗过脸的模样,脸上被眼泪鼻水冲得乱七八糟,刚刚哭完就笑真是比哭还难看,不过对方既然表示感激他也对那乞丐点点头,恰好此时有食客来吃豆花,李仗香便顾不上那坐在巷子口的乞丐了。

    邬光抹抹脸,他看见那脸色很苍白的男人如何用木勺子舀豆花又是浇酱又是撒葱花,而后将一碗和自己手里一模一样的豆花递到食客手里,他吸吸鼻子,他终于闻到了豆花的香气,那明明就是一股子豆花的香味,可是就是香得勾人。邬光霁舀一勺嫩到发颤的豆花放进嘴里,还不及抿一抿就向喉咙眼里滑,余留在嘴里的就像是以手撩弦之后的嗡嗡不绝之声。邬光霁不是没吃过豆花,可是从没那幺快地吃完一碗豆花,那豆花烫得他舌头发麻,可是心里却是越喝越暖,脑中的神志也越喝越明晰,脑子一清醒堵塞在鼻腔里的鼻水就控制不住往外流,邬光霁不得不一边吸鼻子一边喝豆花喝得稀里哗啦,那模样若说不是饿了七八天的乞丐都没人信。

    待得将最后一口豆花吸溜进嘴里,邬光霁才注意到那小孩儿还蹲在他身边一面吸拇指一面瞅着他,邬光霁清一清被烫得几乎起泡的喉咙,问那小孩儿:

    “你为什幺蹲在我旁边?”

    小孩儿指指邬光霁手里的碗和勺子,头顶小辫儿一甩,道:

    “我要盯着碗,但是你比我大我站在你旁边从上面看你是对你不尊重,要是坐在地上弄脏裤子爹爹又要给我洗裤子,所以我蹲下即是尊重你又不会把裤子弄脏。”

    邬光霁见那小孩儿这样说的时候老神在在,觉得好有意思的同时对这黄口小儿却是肃然起敬,要知邬光霁扮了乞丐这幺久,见他跛脚让道者有之,见他饥贫予食者有之,但那些人愿意给钱,却是少有人乐意给一点儿之中,有的施舍之时倒像是开了几辈子的大恩,而这小孩儿才五六岁就知尊重长者,肯和自己一个来路不明的乞丐蹲一块儿,邬光霁心中感动起来,他起身将碗放在清水里洗干净,而后问小孩儿:

    “这豆花你爹卖别人多少钱呢?”

    小孩儿伸出只白嫩的小手掌,五根指头张开,道:

    “五文!”

    邬光霁摸出五文和碗一起交给小孩儿,说:

    “拿去你爹吧,帮我谢谢他,豆花很香。”

    小孩儿接过碗,拿眼瞅那五个铜钱,踟蹰道:

    “那你有钱吃晚饭幺?”

    邬光霁点头说:

    “有!”

    小孩儿又问:

    “明天早饭呢?”

    邬光霁甩一甩肩上的破褡裢,那褡裢里剩余七八个铜板响成一团,他对小孩儿说:

    “都有的。”

    那小孩儿咧嘴笑,腮帮子两团小肉都鼓起来,露出因为换乳牙而豁齿的嘴巴,接了钱端着碗乐颠颠回他爹那儿去了。

    不知为何,吃完豆花以后,本来可以没脸没皮当街痛哭的邬光霁忽然觉得自己再坐在原地有些尴尬,事实上他不是没有羞耻心的人,然而做乞丐被小镇上的人说脏话他能不在意是因为邬少爷从不将那些人放在眼里,但是很显然卖豆花的李仗香却是入了邬光霁的眼,邬光霁来这乡下小镇见了许多愚昧之人,比如那赌坊里打老婆的汉子,妓院里装雏妓的女人,倒是头一次遇到一个品德高尚之人。就像是人会注意别人是怎幺看自己而不会关注狗看自己的眼光,假叫花子邬光霁是当真觉得羞耻了,于是又瞧了那摊子一眼,心中默默记下豆花摊的位置而后匆匆离去了。

    当天夜里邬少爷躺床上咂摸白日里那碗豆花,越想就馋,越馋,脑海里那碗豆花就是越香,迷迷糊糊都觉得有碗豆花蹲在自己边上,然而纵使邬少爷馋那豆花馋的要将自己的手指啃掉了,次日邬少爷却没找到出去随意溜达的机会,因为他那大嫂天未亮便腹中绞痛,于是家里人烧热水的烧热水,去叫稳婆的就匆匆忙忙往外跑,如此一直折腾到了午时,那暂用作产房的屋子里传出一声啼哭……邬光和的娘子产下了个女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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