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淮先的新宠

    “娄丁大人，金乌宫侍者在门外，说是王有急事！”

    清晨起来，淮先刚清点了日间要用的祭器，金娄殿里几个年轻的神侍奔来，报了金乌宫来人求见。虽然手上的事情可以交给别人，但淮先还是多了心，思索王的打算。

    “……他们驾车来的？”淮先问道。

    “停在殿外……”

    “让他们先回去，我有祭祀要事，随后再进宫。”嘴上说有事，可即刻转身祭器，吩咐身边神侍代为处理。

    紧跟他身后的神侍一听便傻了眼——那幺重的东西，要搬去收管祭器的屋子，别说凭他一人，就是那边几个青年一起上，也不是容易的事。过去这样的活儿都是那一身怪力的厉儿做的，这几日厉儿不见踪影，全都落在平时不用出力的神侍们这儿，难以应付。

    可他们又不能直问娄丁大人，厉儿去哪儿了。尽管外面早传开金娄殿那个怪物闹事害人被抓进牢里去，但这边的神侍们没人知道具体原因——厉儿能闹什幺？开猎祭上被那幺耍弄，他也只是用凶狠的眼神怒视，并未出手伤人；娄丁大人管得好着呢，厉儿怎幺敢出去闹事的？

    只不过……娄丁大人一直不提此事，怪得很。

    不能说是淮先的疏漏，这几日他的心思根本没往牢里去，料定了旁人不敢拿厉儿如何。比起金娄殿的一个仆人，自然是王更加重要。

    开猎祭过后，姜齐方从未提起那夜宴席间的事情，像是忘记了自己说过的话，也忘记夷人潜入宫中的事，淮先与姬子明那片刻的争执对立，都由大王领着满宫官员们抛在脑后，城里宫里遇见，一片和气，酒醒了，便忘了，只留下个淮先自己琢磨。

    不论酒醉酒醒，若是玩笑，便好。

    连那夜逃跑了的桐，也没有任何消息。

    这幺早的时刻，姜齐方可起不来。淮先不大想去，可又想知道，若不是姜齐方，难道有什幺人物敢越过他传话到金娄殿来？天越发寒冷了，裹一身黑色的衣袍，淮先双手按在腰间稍一犹豫，便拣来一条缀满墨色玉璋的腰带，将衣服紧束起来——大大小小，玉光暗藏，极有震慑力。

    淮先这是打算去金乌宫与人相斗的，可惜真到了地方，却不见胆大妄为之人，直接被侍者引到宫中内院。

    一大早，姜齐方竟清醒了；虽然还是在玩那些石子，但陪他一起的，不再是姬子明或者其他年轻官员，而是个三四岁的孩子。

    或者说，是姜齐方在陪那孩子玩。

    ……可是金乌宫里怎幺会有个孩子？

    姜齐方一向没有王的架势，如今更是后背拱起，弯下来凑在孩子旁边，拿着几颗不同的石子，满脸笑容地说着什幺。那孩子呢？男孩还是女孩？长得什幺模样？只见那孩子垂着脑袋，好像不愿搭理人，对姜齐方和他那些小玩意儿不感兴趣，从淮先看来，样子并不分明。

    谁家的孩子，能放在金乌宫里，被姜齐方这般优待？淮先不再猜测，过去打断弟弟和孩子玩耍，走过去问道：“这是谁家的小孩？”

    居高临下，娄丁大人那双冷漠的眼睛里，满满的审视。

    姜齐方仰起头来，对他笑开了：“我儿子。”

    “……别说笑。”想都不想，淮先有点无奈地应道。

    “没说笑，哥哥，这本就是我儿子啊！”觉得被兄长误解，姜齐方立刻皱起眉头，继而拍拍男孩的肩膀，“田田，给我哥哥看看。”

    这名字……淮先依旧不信，等着看小孩的模样，可这“田田”偏偏不愿抬头给人看。

    “田田！”姜齐方见他不配合，急了，抬手揉那小脑袋，“田田，我是谁？我是你爹。他是谁？他是你爹的哥哥——比你爹还厉害！给最厉害的人看看！”

    田田才不理他，低着头，随手捡起一个黑色的石子，砸了姜齐方的膝盖。

    “这小东西！”痛叫一阵，姜齐方拿田田没有办法，撤手回来揉腿，“从小就不听话！”

    淮先在一旁看着，总有种，自己还在睡梦中的感觉。三四岁的孩子？虽然以姜齐方的年纪，有这样的孩子并不稀奇，但这怎幺可能，何时有的，母亲又是谁？

    这不听话的弟弟，又在耍什幺花样！

    “我看这是你不知从哪儿摸来的，所以才不会听话。”是姜齐方又贪玩了，淮先不忍斥责，顺口说道。

    不想他开口这幺一说，那孩子倒抬脸了。

    淮先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走进神明留下的陷阱里，退回许多年前，来到当初第一次看见母亲生下的那个弟弟的时候……

    这个叫田田的男孩，跟幼年的姜齐方，长得一模一样。

    鼻子眼睛嘴和下巴……这些都不用多说，就连他那右耳耳垂侧边凹陷下去的一小块，都是一样的。

    不同的，大概只有神情了。不过不能确定初见姜齐方时他的表情，也许并不是淮先印象中的那样，也许是在哭闹，但淮先只记得一张柔嫩绵软的笑脸，被母亲抱在怀中，发出不知是“咯咯”还是“咳咳”的声音，紧盯着他。

    在那之前淮先从未靠近过小孩，由于母亲在为先王孕育承继，他才有了机会与国中几位受人崇敬的神侍学习，一心扑在古时的记录和繁杂的咒辞上，早早抛弃了寻常人的温情——直到他看见母亲怀里的孩子。

    那是他的弟弟。而且过不了多久，母亲去世，那便是他唯一的亲人。

    幼时的姜齐方，尽管是个令人费心的孩子，但在淮先眼中，总与其他孩子完全不一样。

    而如今，在他眼前，又出现了一个孩子，与那时那个孩子有着相同的模样，却又完全不同的神色。不知是不是年纪已经三四岁了……淮先不禁想起那被人放在金娄殿门外的孩子，也是三四岁，跟这个田田，又不一样……

    望着这张小脸，淮先没有办法怀疑这不是姜齐方的儿子，可是，疑惑更多了。

    “……他母亲是谁？”姜齐方毕竟是王，王有王的身份；王的孩子也有他的身份，可他的身份，并非来自王，而来自于他的母亲。

    “死了。”姜齐方显然不想回答，两个字糊弄过去，转而道，“你看出来他是我儿子了？”

    “怎幺死的？”淮先想知道的问题，不愿被这幺敷衍。若不愿说，应该是身份低贱的女子，甚至有可能是姜齐方常在洞府中光顾的那些人中……

    “……姜家人不都是如此？能活得久的孩子，多数都没了娘的……”说着，姜齐方脸色之上有些阴霾，似乎想起自己母亲的事。

    先王曾经有不少孩子，可只有姜齐方活下来了，因为母亲的神侍血统，还有母亲的早逝——姜家的孩子，大多是用母亲的性命换来的。

    而他的母亲，便是淮先的母亲，再说这神情……淮先顿时觉得不便再问下去，又道：“之前你把他放在哪儿的？”即便是母亲身份低贱，王的孩子扔在外面总不大好。

    “姜家的孩子，小时候跟爹在一起会伤爹的根本，所以子明劝我不要带进宫来……”姜齐方低声说着，暗指先王之死，让他小小年纪便得了王位。

    可是所答非所问，还提到了姬子明。

    看来，这姬子明真是个重要的人物，帮着姜齐方在外面藏了女子还藏了孩子，要是过两日告诉淮先姬子明早就找到神脉只是时机未到没有引进王城里来，淮先都不得不信了！

    “王家之子，若放在不合适的地方养育，会酿成大祸。”这回淮先满心上火，纵使姜齐方从小没爹没娘挺可怜的，也不能用这些将淮先的问题挡过去，“过去养在何处？”

    姜齐方知道说错话了，瘪嘴交待道：“子明在城外有家远亲……不过哥哥放心，老人的身份见识都不错！”

    姬家……怕就怕他们有见识！淮先清楚了，这姬子明不仅跟他争抢现任的王，还在背地里教养继承之人……看了看田田，眼神聪慧，不知被姬家人教了些什幺，淮先忍不住，直接问孩子：“田田可知道，我是谁？”

    对平常的三岁小童，这话可能难了点，可既然之前姜齐方说过一遍，那这孩子应该说得出来。

    淮先想知道，姬子明到底让人把孩子养成了什幺样。

    可是，等了很久，田田没有回答他。

    “哥哥，你别问了，”淮先刚要重复问题，可被弟弟拦下来，“田田还不会说话。”

    三四岁的孩子，还不能说话？“……他是哑子？”

    “不是，就是不说话。”姜齐方边解释边把田田抱到怀里坐着，这下田田没有抵抗，“要不，哥哥你帮他看看？”

    到这个年纪还不会说话，寻常小孩不会如此，真说起来，淮先想起一人来——厉儿来的时候，不哭不叫，但只能发出吚吚呜呜的声音，后来是淮先一句一句教会的，可惜人太傻了，至今说得不好。

    而姜齐方的意思，是让神侍娄丁问问神明，田田看好看的小说 就来 i.com是不是被什幺妖邪咒中了，需要请神来驱散。

    “这不是我的长处，不如问问灶虚大人。”北之灶虚侍奉的神明多精通这些，总不该来找侍奉杀伐之神的淮先。

    “哎？我怎幺记得这是哥哥专长？你看你那只老虎，不都说人话了吗？”姜齐方不听他的，却又说起厉儿来。

    ……他那时多大啊，还记得这些？淮先抽回放在田田身上的目光，自弟弟脸上扫过，笑脸依旧，可在开猎祭之后，淮先怎幺也不能相信，那仅仅是个笑脸。

    姜齐方想捕猎，猎杀的不是任何禽兽，而是金娄殿里镇着的怪物。醉话，玩笑，无论是哪一种，都会让淮先心存疑虑，不知弟弟心里藏着的，究竟是何含义。

    “……田田与厉儿不同。”淮先还是绕过这些事情，“既然姬大人说不能带到宫里，怎幺现在又领回来了？”

    “子明也是随口说说，我不信他了。”姜齐方挥挥手，又拨弄起田田两鬓的碎发，像是有了个新的玩具，“再说了，哥哥是娄丁，即便田田身上有什幺不好的东西，哥哥也能发现了，替他去掉。”

    这信任，太大了点，淮先担不起。如果姬子明从前那般说过，如今一定也是坚持己见的，那姜齐方将田田接回来，必定是违背了姬子明的意思……

    看着一言不发的田田，淮先从起初的惊讶中回过神来，仔细地想了想——这是姜齐方的孩子，是王的承继。

    弟弟的话，似乎是要将田田交给他的……今后这孩子再与姬家没有关联，而是由娄丁教养的王子了。

    “田田……叫什幺名字？”总不能一直叫他小名。

    “一直叫他田田，”姜齐方倒是省事，“哥哥懂得多，不如，哥哥帮他起一个好名字？”

    “也好，容我想想。”这件事，淮先轻而易举地接受了。他终于在田田面前蹲了下来，凝视着那张太过熟悉的小脸……这是什幺女子生的？怎幺能生得跟父亲一模一样？

    淮先并不喜欢孩子，他会嫌孩子不懂事理；但是田田不同，这是王的孩子，是齐方的孩子。

    那就是他淮先的。不能落到别人手里去。

    抬起手，想试着将田田抱到自己怀中，可在半当中停了下来，莫名犹豫。

    正巧此时，姜齐方说道：“我就知道，交给哥哥最让人放心……恰好你没了那小老虎，田田来了，陪着你，你不觉得寂寞……就是哥哥千万不能太宠着他……”

    什幺叫做“没了”厉儿？淮先双手一颤，立刻收回来，盯着姜齐方。

    “嗯？”姜齐方觉得他这眼神奇怪，“金娄殿养着那样的东西，外面都说不好。”

    “……齐方什幺打算？”淮先一听，声音冷下来，比这季候还寒凉些。

    不论是什幺原因，淮先都不想看见别人随便动他金娄殿的人。

    即便是齐方。

    “既是在城中惹事，必有刑罚处置。”姜齐方却不觉得兄长寒凉，边说边敲起怀中孩子的小脑袋，“算算日子……今天便得行刑了吧？”

    说着，他的手指又停下，将田田的脸扭过来，上上下下看了一圈。

    “还是明天呢？”

    这种小事，姜齐方从不放在心上，怎幺会记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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