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isaasen:abeadie……

    1898年7月8日星期五

    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务都有定时：生有时，死有时。

    这是我人生中参加的第二个葬礼。人们衣着华丽，是的，连葬礼都要讲究衣服配饰，什么样的帽子，什么样的裙子。我真觉得这样的人其实将来是要下地狱的，如果只是为了尊重去世的人，那么这是对的，要穿戴合体，可是，我知道有些人，他们不在意谁去世了，而是在意我的帽子是不是最漂亮的，是不是有人和我穿差不多的衣服，我的衣服是订制的……

    杰维少爷的父亲过世了。

    原来，他的欢笑只是在看那我的时候才有的，他一直很难过吧。

    他和他的父亲的关系说不上很亲密。在我还没来纽约时，就是大约是六月初的时候，杰维少爷回家去看望了他的父亲，尽管他们交谈时间只有半小时，但杰维少爷是很高兴的，他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父亲在认同他。不是每个老人都有勇气去支持子孙放弃家族的荣誉与传统，事实上，从律师的文件和大宅中仆人的态度就知道了，班德尔顿家族的掌舵人应该就是杰维少爷了。从表面上看，班氏的两位少爷得到的是差不多的分配，但是，已故的班德尔顿先生把主宅给了杰维少爷，还有百分之五十的股份，另外百分之四十才是杰维少爷长兄的，而还有百分之十是给了杰维少爷的嫂嫂和他侄女茱丽叶的。而那些名画也是给了杰维少爷的嫂嫂，杰维少爷母亲珠宝却是全部赠给了杰维少爷，庄园平分，在国外的种植园平分。除主宅外的不动产则是杰维少爷兄长的。这样议论一位已经去世老人对他名下财产的分割也是一种罪吧。这些钱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只是习惯去分析一下，即使杰维少爷不在意这些，我还是想多替他着想一些。

    我最后一次，也是第一次见到老班德尔顿先生时，是上个月的26号，我想去看看纽约的中央公园，然后就回波士顿，要知道我那边还有好多的鱼等着我去割肉，小买卖人是多么可怜啊。好吧，现在估计杰维少爷不需要去经营我们的j&c水产公司了，全美国有多少产业等着他去处理啊。

    杰维少爷本意是去他的办公室，但是他改变了主意，他想要尽一下地主之谊，陪我看一看中央公园，用他的话说就是透口气。他开车带我去，没找随从跟随，我只带了简单的点心，甚至没想着多准备一份给他。

    车子行驶在中央公园里，我还没来得及去欣赏，就有班德尔顿家族的管家急促地找到了我们，我真是惊异于班氏的能耐，大约他们想找一个人是易如反掌的事吧。于是在不方便丢下我一个人的情况下，我陪同杰维少爷一起去了他家的主宅，因为在刚才他的父亲病危了，情况紧急。

    那一瞬间，他是紧张的，甚至连车子都不能开了。管家到我们的车上，他来驾驶，我和杰维少爷坐在后排。他紧紧地抿着他的嘴唇，我还记得他那时候手是冰冷的，一路上，他一直抓着我的手不放，紧紧的，等到了主宅他仍未松开手，下午的时候我的手就变得淤青、发紫。许多的人都在客厅里，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他们看到的是杰维少爷拖着我，是的，就是拖着我，他高大我矮小，他似乎忘记了我的存在，确实他忘记了，他就径直向他父亲的卧室跑去。我想挣脱他，可是，我却是不舍得在这样难过的时刻挣脱他的手，而且他一直抓着我的手，我的手已经从痛转变到麻木到整条手臂的肿胀。

    他跑得太快，我有些跟不上他的步伐，他用那位癔病研究的狂人佛洛依德的话来说就是一个歇斯底里的人。他在走廊上突然发疯地喊着，谁允许你死去了！谁允许你病了！你还没有抱过我！混蛋！……他开始哭嚎起来。

    我被他一路拖着到了班德尔顿先生的卧室，有人打开了门，是啊，杰维少爷的动静太大了，本来整个大宅都是出奇的宁静，但是他的到来打破了这种宁静，医生应该是正在注射强心针，如果行的话，那么就能缓和下来，如果强心针也无效那么结局就是不行了。杰维少爷的喊声似乎是起了作用，在我能看到老班德尔顿先生的瞬间，他睁开了眼睛，他看到了我吧。用他移动起来迟钝的眼球把焦点聚在了我们这边，他肯定不是看我，而是看杰维少爷，老班德尔顿先生似乎在笑。

    我被室内一块厚厚的地毯绊倒了，这时候杰维少爷才想起来了我，他顾不上我，他冲过去一下扑到了他父亲的怀里，俯在他的胸口。

    “求你，抱抱我，不要走，我还有很多想要问你的，我还有很多要和你说的。”

    他的父亲艰难地抬起了手，拍拍他。

    是的，强心针起作用了，但是能维持多久，所有人都知道，父亲在等儿子。他从未关心的小儿子。我尴尬地在原地站着。没有人敢提醒杰维少爷我存在的不合理，因为那时候很多人就知道了遗嘱，谁敢对杰维少爷发号施令。

    医生请求杰维少爷不要太激动，因为这次危机暂时渡过了。应该让老先生静养。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被这主宅的管家当成杰维少爷的贵客留住在这里。我见到了他的兄长，一位政治家，他没有时间与他的兄弟寒暄，他有开不完的会也有参加不完的宴会，而杰维少爷的嫂嫂，她是一位成功的政治家的夫人，她的刻薄和无处不在的刁难让她的形象是那样地漫画化。他们夫妇对杰维少爷都较为冷淡，唯一我听到的他们的交流：只有一个词，荒唐。

    事后杰维少爷问我手怎么样，他感到抱歉。

    他说了一句很伤我心的话：

    “你留下来陪我一起过这个难关吧，你的父亲也去世了，你知道要怎样应对吧，我怕我一个人会……承受不来。”

    话并不中听，他已经失去了他原来的活力，他的父亲身边是纽约的名医，用的药是非常昂贵的，甚至还有从某实验室里拿来的还未经批准的禁药，只为多挽救一天、一小时，一个即将逝去的生命。

    杰维少爷在他父亲走之前的日子总是陪伴左右，夜晚也要守在他父亲的身边，于是没有一点糖和牛奶的黑咖啡是必须有的，可丽饼也是。我其实在心底是耻笑他们父子的，为什么要浪费一生的时间，非要在最后离别的时候才想到要相亲相爱啊。为什么？要给彼此如此多的遗憾。

    是他们的世界太复杂？还是他们想得太少？

    杰维少爷的父亲在走的那一天，已经有点神志不清了，他甚至说，哦，杰维，原来你还介意那位伯爵小姐的事情，看，你找的这个女孩子太年轻了。

    杰维少爷只是轻轻摇摇头，但是他放弃了解释，因为没有必要了，父亲如此年迈，不需要事事较真的。“他是……”杰维少爷并没说下去，他又换了个话题，他亲吻他父亲的额头。我想他一定是渴望着亲情，可是上帝却只给他短短的几天而已，他多么希望他的父亲能在他的毕业典礼上拥抱他，可是这不可能了。甚至我能想到，在他的毕业典礼上，他落寞的身影。

    也许在老班德尔顿先生的眼中，我就是一个女孩吧。可能这个世界上，我只能骗杰维少爷一个人。

    老班德尔顿先生离开了这个世界，不知道是哪一扇门向他开启，和我当初一样，杰维少爷陪在他父亲的灵柩边整整一个晚上，空旷的教堂里，在太阳即将升起之前，只有我陪着他。他坐在那里，我坐在他的身旁。然后我轻轻靠在他的手臂上，我并不难过，因为不是我的亲人，我只是为杰维少爷担心。后来我困倦得俯在他的腿上睡着了。

    一场豪华的葬礼，我得到了一身新的衣服，参加杰维少爷父亲的葬礼要穿的，黑色的西装。杰维少爷没有在主宅停留，葬礼结束后，他和我回到了他在纽约的住所，他找到律师签了一份声明，在他兄长没有去世前，兄长一家仍住在主宅，必须保留父亲的卧室不挪作他用。

    我知道此时的杰维少爷，一定非常地疲惫，但是他不能休息，等待他的事情太多，他的肩膀上的负担太多，有时候我觉得生在富贵之家，并不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当所有的人都离去的时候，只有我陪着他。他最落魄的一面、最傻瓜的一面、最无赖的一面我都见识过了，也就无所谓了，他对我而言，他已经没有了隐私。他就是这样破罐子破摔了。

    “这个晚上，我感觉非常地孤独。”他又拿出了酒。

    我想告诉他，我已经孤独了好几年，你才刚开始而已。

    “你睡着了，就感觉不到什么了。”我拿过了他的酒，然后打开窗户，把酒瓶扔了下去，啪的一声脆响。

    “那你借我握着你的手吧。”他倒在了床上，身上还穿着参加葬礼时的衣服。

    “好的，不过，这之前，我想你先换下衣服。”换件舒服的衣服，再难过的事情，慢慢都会忘记的。现在我就不会因为他的父亲去世而触景伤情，我只记得回忆中的美好，忘记了生离死别的悲伤。

    他换好了衣服，我也回房间换了一身常服，他已经躺在了床上，然后我握着他的手，示意他别再说了。在前半个小时，我们就是互相盯着看，我甚至几次忍不住笑出声来，想到他的情景，又赶紧收回笑容。半小时后，他已经睡着了。中间他醒了几回，第一次醒的时候，他到我房间喊我出来继续我的“工作”。

    此时，我留着床头灯，用左手握着他的手，然后用一只手记日记，还有一种惊险的感觉，我真怕他醒来会看到我的日记。

    他在睡梦中，眉头依旧紧锁。

    我想，我记到这里就行了，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而且我想做一件非常想做的事，趁着他睡着了。也许不是一件想做的事。

    我想把日记送回去，然后上个厕所，再然后回来，假装一直拉他的手没放开，然后趁着他没醒，量一量他的睫毛有多长，如果可能，我很想抚平他的眉头，也想像兄长或是父亲那样，在他的额头上吻一下。

    晚安，有个好梦，我的杰维……宝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