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就在这里和大家一起玩吧。

    递给她铲子和小水桶的人这么说道，那人的面容像是被黑色墨汁泼溅，污渍盖住了大半张脸，只能隐约看见的削肩的下顎轮廓和咧嘴笑容。

    她从来都是个乖巧的孩子，没有任何犹豫，听话的拿着工具一步步走向沙坑，早待在沙坑里玩耍的孩子们，看到新朋友的到来显得兴高采烈，不需要过多的语言交流便成了朋友，拉着她一起加入建造沙城的大工程。

    她心无旁騖的将沙子勺进水桶，待桶子盛满后将其翻转，在被铲子铺平的沙坑中堆了一座座稳固的地基，并和新结交的伙伴一起，拿着工具塑造属于他们的城镇。

    啊，我妈妈来了！明天见喔！

    明天见。

    我要回家吃饭囉，掰掰！

    掰掰。

    我们也要回家囉，再见！

    再见。

    在城堡的屋顶插上红色的旗帜，她看着自己的作品，颇为满意，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城堡了。

    她倏然站起，想和大家分享喜悦，却猛然惊觉——

    沙坑内，只剩下她一人，和被人遗留忘记带走的，散落一地的玩具。

    夜幕低垂，偌大的公园显得格外冷清，她坐在鞦韆上，看着空无一人的沙坑，在时光的流逝下，目不转睛的盯着。

    然后，她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所有人都有自己可以回去的地方，一个属于自己的归宿。

    会待在这个虚拟构筑世界的人，只有她而已。

    在领悟到这个道理后，眼前的景物开始变得模糊，最后转换成一片无杂质的纯白。

    这样的惨白，让她知晓自己正身处在梦境之中。

    没有欢乐、悲伤、恐惧、怯弱，只是一片寂静的洁白世界，如同她将所有感情波动都清除的心灵。

    这片令人绝望的洁白，使她强逼自己将闔眼的时间降到最低。

    「唔……」再次用意志力逼迫自己脱离梦境，少女使力睁开了沉重的眼皮，视线由模糊转为清晰，眼前一片黄澄澄的影子转换为了某人头上的灿烂金发。

    用手撑着头看书的刘晓，敏锐的听觉让他察觉到了细微的窸窣声，稍微抬头，正好看见沙发上的少女猛然扬起身子，将卧姿转换成坐姿的模样。

    看着少女甩头将覆盖在脸上的墨黑发丝甩开的模样，像极了一隻大型犬，让刘晓忍不住发出了轻笑声。

    「这样甩会让头发打结的喔。」他提醒道，却没有伸手去帮助少女的意思，而后者则是在他尾音落下后，停止了甩头的动作，一双乌溜的眼眸直直的看着他。

    「老师好……」宛如梦囈般的细小声音从少女的嘴里流出。

    「午安，小律。」少女口中的老师——刘晓投以她一个讚许的微笑，他闔上书本，起身往厨房走去。

    「房东太太煮了蛋粥给你，先吃一点再吃药吧。」

    少女没有回话，待刘晓的身影消失在眼前后，她跳下沙发，没正眼瞧摆放在旁的拖鞋，便顺手撩起毛毯裹在身上，光着脚往自己的目的地跑去。

    拿着上头盛有蛋粥瓷碗、药和白开水的托盘，刘晓不用往客厅看去就知道少女已经不在原处了，便直接越过往屋子深处走去。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此处，只凭着当初听友人叙述的模糊印象寻找少女的踪跡，然后他看见了某扇半掩的门，被风吹得开开闔闔。

    刘晓毫不犹续的腾出一隻手推开门扉，映入眼帘的是一扇敞开的窗，鹅黄色的窗帘随风飞扬，宛如裙襬划出了两道优美的弧度，一名少女双手抱膝，缩成球状坐在窗边，仰头视线对准了掛在窗角上铃铃作响的两只风铃。

    「小律，原来你在这里啊。」刘晓柔声说道，语气中包含着暖暖笑意，然而少女像是完全没听见般一动也不动。

    像是习惯了她的态度，刘晓也不气恼，他把拖盘随手搁在一旁的木桌上，挨着少女席地而坐。

    「风铃你很喜欢，真是太好了。」

    打从他们认识以来，除了电脑银幕，鲜少有东西能这么吸引这名少女，看着她目不转睛的模样，刘晓真心的替她高兴。

    只不过……

    「小律，老师有问题要问你。」

    闻言，少女立刻转头看向刘晓，眨了眨长而翘的睫毛，表情充满疑惑。

    只见刘晓修长的手指对准掛在窗角上其中一个风铃。

    「小律是怎么得到这个风铃的？」

    少女顺着刘晓指示的地方看去，不规律的七色条纹透着阳光闪着淡淡光晕。

    「……别人给的。」少女迟疑了一下，才缓缓说道。

    「送你的？」

    少女点了点头，刘晓便没有再追问了。

    然而，在他混血儿的精緻脸庞上，却浮现了一抹玩味的笑。

    认识刘晓的人都知道，当他露出这个笑容的时候，就代表有人要倒大楣了。

    他看着眼前着个外观不太完美的风铃，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哇，事情真是越来越有趣了呢。

    后来他陪着少女把粥吃完，并且盯着她乖乖把药吃下肚，这才满意的点头，并准备离开。

    看着刘晓正披上外套的背影，少女的双唇中吐出了细细的声音。

    「老师……」

    「嗯？」刘晓一边整了整衣领一边应声。

    「……谢谢。」

    他转过身子面向少女，只见眼前的女孩双手紧抓着自己的裙襬，低着头似乎在懺悔。

    刘晓露出了一抹微笑，接着上前伸手替少女梳理一头凌乱的黑发。

    「不只是我，靖宇也很担心你喔，可是他的工作很忙，所以才让我来看你。」

    「我知道……谢谢。」少女的头有低得更低了。

    刘晓和她的身高差了将近二十公分，少女这样低头让他根本看不清她的脸，刘晓索性便蹲了下来。

    「不只是我和靖宇，要是没有房东太太一家，老师可就要金发人送黑发人了呢！」

    「对、对不起……」

    「用不着道歉喔，只是……」刘晓顿了一下，却认少女的双眼中确实有自己的身影后，才面带微笑的继续说道：「对于帮助自己的人都要好好道谢，小律是这样的好孩子不是吗？」

    「……道谢？」少女歪着头覆诵，上扬的语气表现出内心的困惑。

    「方法当然是自己想囉，这样才有诚意嘛！」再次拍了拍少女的头，刘晓带着笑意跟少女扬手道别。

    「掰掰……」

    待刘晓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门的另一边后，少女才放下半举的手。

    室内又恢復到只有她一人的状态了，但和平常不同，耐不住黑暗的刘晓总是喜欢把灯打亮、把窗帘拉开，和她的习惯完全相反。

    就是因为这样，她才会选择远离他，因为她深信只有阴暗才是自己的归宿，而刘晓的光芒对她来说太过耀眼。

    更何况，这个光源从来都不属于她。

    刘晓也和其他人一样，有自己的归宿，而那个家之中，不该有她的存在。

    不属于自己的温柔，比任何的嘲笑谩骂都还要残忍。

    「谢谢……」

    对于刘晓对她释出的善意，她总是只能以这两个字回应。

    谢谢刘晓没有说出「早知道就不让你自己搬出来」这样后悔的话。

    谢谢他没有对她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