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节

作品:《她的4.3亿年

    作为宗神,梵梨融入深蓝以后,会慢慢被吞噬,预算吞噬时间刚好是一千年。这一年的某个晚上,他忽然意识到,再过十年,苏伊就会彻底消失了——万一深蓝不排斥苏伊,那也没必要丢了这1/8。

    苏伊回来,会不会影响他的决定呢?

    不可能。

    因为每当他在无尽宫眺望巴曼薄亚的盛景,总会想,没有深蓝的海洋,还有什么意义?不过是低维世界的一场无聊游戏。如果不是深蓝喜欢,他对这个世界早就失去了耐性。

    所以,他激活了“梦幻玛瑙”。

    十年之后,“梦幻玛瑙”就要爆炸了。

    在梦幻宫殿中,苏释耶和赤红正兴致勃勃地讨论着未来的计划,却没想到,“梦幻玛瑙”在海里带来的强压太有威胁性,梵梨真的提前回来了。

    台阶下的梵梨亭亭玉立,在这个迷幻的邪能宫殿中,她是一朵盛开的水仙花,比天上的繁星还要美丽。她及腰的玫瑰色大卷发还是湿的,海蓝色的眼眸也是湿的。那双熟悉的、幽深的眼睛就这样朝他望过来,直击他内心最深处。

    这个彼此凝望的刹那,苏释耶知道了,自己似乎犯下了一个天大的错误。但是,他有了完整的记忆,比以前还要更加喜怒不形于色。他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

    他让梵梨等了七个小时,一个人足足思考了七个小时。

    结合了苏释耶和以太之主的经历,他想明白了很多人没想明白的事:为什么作为深蓝“自私”的象征,梵梨却那么无私?

    原来,就像“爱”与“恨”、“快乐”与“悲伤”一样,“自私”与“无私”是正负两极、相辅相成的概念:一个母亲的私心,往往会成就对孩子的无私;一个一个帝王的私心,往往会成就对自己帝国的无私;一个大海造物主的私心,往往会成就对海洋儿女的无私……

    换言之,无私和私心就像阳光下的人和影子,都不可以独立于对方而存在。如果让“私心”彻底消失,一个人并不会因此变得博爱,而是变得无欲无求。

    深蓝对物种大灭绝太有负罪感,所以彻底磨灭了自己“人性”的一面,用尽一切方法去抑制自己另一个不可告人的私欲。

    “火海圣婴”诅咒真正的解释是:只要这个孩子和以太之主走得近,生命就会被消磨殆尽。这一点,以太之主在3.3亿年前就察觉到了。

    原来,深蓝一直那么喜欢实体化,并不只是因为她享受低维世界的别样视角。更主要是因为,这样就可以近距离地与自己所爱的人接触。

    爱情的根源是欲望。欲望是罪恶的根源。

    神不应,也不该自降身价,被欲望操纵。

    发现不可告人的秘密以后,深蓝完成了最狠的自我放逐,甚至连那一份小小的私心也不曾放过。

    但神也不是万能的。

    她对以太之主的这份执念,强大到了只要他还身处这片海洋中,她就一定不会被抑制住。所以,只要他的神识和实体还存在于光海世界,七宗神就无法封印她。

    为了不让苏伊消失,他只能选择避开她,进入无期限的沉睡。

    除非有一天他回来,神识在海中再次降落,不然米瑟宗族可以维持十万年抑制一次的频率,把“火海圣婴”压在海底。

    沉睡前,以太之主重新打造了一个自己实体化的身躯,把它置放在深海的祭坛中。希望有一天能与苏伊邂逅。同事,他留下了一片神识,留下最后一线希望。

    这个神识像一片没有生命的羽毛,在3.3亿年岁月中漂泊,最后却意外地在战场上被星辉将军夺走,成为了他与妻子结合时的意外产物。

    果然,哪怕只是以太之主的神识被激活,苏伊的灵魂也会受到强烈感应,宗族的实力完全压不住她。

    凑巧再过七年就是又一次十万年,苏伊复苏了。

    更加巧合的是,十九年后,米瑟宗族把苏伊送到了星辉将军家中。

    一切都好像是宿命,又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将他们的命运衔接在了一起。

    他们有过世间最美好的童年和少年时光。但是,这并不能改变深蓝的诅咒。只有梵梨与苏释耶光暗海两隔的四百多年时间里,她的身体状况才越来越好,但一到深渊帝国,她就很快垮掉了。

    梵梨早就知道了自己会死,是因为她是深蓝一部分,她知道深蓝在想什么,也对自己的身体变化很了解。但是,她还是坚持留在所爱之人的身边,不管用什么样的方式,哪怕七百岁她就会死。

    等梵梨死了,深蓝再复活,将会变成一个完全没有感情的神,会继续完成她的重造世界计划。

    想到这一幕,苏释耶就会觉得呼吸困难。

    在梦幻宫殿外,他对梵梨说,对他的寿命来说,苏释耶的人生太短了。短到就像一滴雨水落入大海,影响不了他什么。

    对以太之主无尽的寿命而言,苏释耶的记忆确实太短了,比眨眼还短。

    但是,在以太之主漫长虚无的灰色记忆中,苏释耶的一生,也是唯一的色彩。

    他真的错大了。

    他所作的一切,都不是为了得到“无尽海洋之主”。他爱的人,一直都是在外面静静等候他的女孩子。

    他只想让这个被诅咒的微弱灵魂能存活下来。他不在乎她是以怎样的形式存在,海洋主宰也好,可爱的妹妹梨梨也好,大神使苏伊也好,他知道那个她始终没有改变过,始终因爱他而脆弱,因爱他而坚强;因爱他而胆怯,因爱他而勇敢。

    而这一回,苏伊果然被深蓝抛弃了。她现在已经不是深蓝了,不会有能力在大爆炸中自保。即便他带她到太空里,她也活不下去;即便她活得下去,也只会生不如死。所以,必须有人在她醒来后,强制中止爆炸。但是,启动“梦幻玛瑙”就需要用那么大的能量,有谁有这么大的能耐去阻止它呢?

    他是以太之主,可以让“梦幻玛瑙”整个时间倒流到启动前。但神的创世定律中,以太之主只能以虚体状穿梭于不同时空中,也不能介入到低维世界里来。如果强行用以太之力改变低维物质的时空状态,他的本体也会被混乱的时空吞噬。

    这就意味着,他会从宇宙中消失。

    这个晚上,接过梵梨的电话以后,苏释耶一夜未眠。

    第二天起,他进入了没日没夜的忙碌中,立王储、准备王位交接工作,写了很长的政治格局分析信件给两个孩子,并且为荒格、裘沙、艾泽等老干部重新分配任务和工作。

    忙完了公务,他联系了羽烬。

    他知道,羽烬喜欢梵梨,也是能给她稳定生活的靠谱男生。梵梨一时半会儿估计不会爱上别人,但是,只要她不知道一切真相,他又做出踩她底线的事,等他消失了,她再难过,也会慢慢走出来的。

    相反,她不能知道所有的事。如果她知道了,痛苦就不说了,真不知会做什么傻事。所以,哪怕不给她知情权很过分,他也觉得没有丝毫告诉她的必要。

    苏释耶却不介意将这一切都告诉羽烬,但是,一来,他们之间的故事太长了,他已经没有时间再慢慢讲述这一切;二来,羽烬到底是个男孩子,也是有脾气和醋意的,还是不要让羽烬知道太多。

    为了梵梨未来的幸福,这个故事的最好结果,就是再也不让任何人知道。

    在这浩瀚宇宙的历史长河中,他早就习惯了孤身一人。守住一个长达4.3亿年的秘密,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一切都处理完毕后,时间很晚了,苏释耶身心俱惫,却还是没有睡意。他躺在床上,金色的眸里没有快乐,没有悲伤,没有愤怒,什么都没有。

    他们没有可能了。

    永远不会再有了。

    苏释耶翻了个身,漂亮的眉心微微皱起,让自己不要再想了。但不管睁开眼还是闭着眼,她都始终在。她的温柔,她的美丽,她的任性,她的俏皮,她的崇拜……这些,以后都会属于别的男人。

    他用手背遮住眼睛。可是没有任何作用。

    当一切陷入黑暗,她还在。

    他决定最后去见她一次。

    凌晨,梵梨睡着时,苏释耶守在床边,沉默地看着时钟一分一秒走过,想起了很多往事。

    从小梵梨就很喜欢他,无理由地当他的跟屁虫。就算他常年都冷脸对她,她也丝毫不受打击。

    还记得有一回,她拽着他的衣袖说:“哥哥,哥哥,今天我跟爸妈去尔国临格逛了一圈,发现有一种海洋族可有意思了!他们的尾巴都是亮橙色的,男的都很龟毛,每年三月都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就用来吸引他们同族的美女。这些美女也是够挑剔的,会在十五个男的家里挑一个,去跟他们生宝宝。但是,她们挑他们的唯一标准跟花园是否漂亮、男主人帅不帅完全无关,而是看有没有别的女的和他们生过宝宝。这些男的就更逗了,一旦女的生完孩子,他们就会把她们赶走,自己在家里带孩子,你说,是不是很神奇?”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非处情节和家庭主夫?”

    “嗯?什么是非处?”

    “咳,没事。”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呀……”说到这里,小梵梨捧着脸,摇着短短小小的尾巴,甜甜地笑着,“我好想多出去看看,多品尝不同海域的美食,了解一下不同的文化,结交来自四面八方的朋友……我有太多太多想知道的啦!总之,总之,哥哥,你有没有觉得我们的世界真的好有意思?”

    ……

    “你说得对,这世界很有意思。”

    这是苏释耶在永冻冰山里说的第一句话,可惜她没听到。

    这个世界很好。你的守护是对的,你愿意为它牺牲是对的,是我自私了。总想用一切你不想要的方式,让你活下来。

    你的人生没有错,只错在有我误入。

    梨梨,这是我最后一次自以为是。

    在这之前,苏释耶怎么都不会想到,他还有机会再见梵梨一次。

    就在临冬海的冰川下,就在他生命终结的前一刻。对他来说,这已经是意外的收获了。因此,死亡也变得格外平和。

    他的神识被冰封,在深海里,周围什么都没有,只有无尽的蓝色海水。梵梨敲打冰块,他却心如止水,好像即将消散的人不是他。他隔着冷漠的冰块凝望她,看见他美丽的梨梨为他伤心,居然有一种悲伤的快乐。

    他头发随浪起伏,露出了微笑。

    这一刻的他什么都没有了,失去了权力,失去了地位,失去了野心,失去了生命,反倒像在落亚大学重逢时那样,只有浸泡在深海里的绝望爱意。

    虽然听不到她的声音,但在他面前,她这个全海洋第一聪明的女人,脑容量总会缩减到只剩下跟核桃一样大,来来回回说的也无非是那些傻话。他太了解她了。

    看她那么痛苦,他张了张嘴,本想说“要幸福”。但觉得这句话太温柔了,会让她觉得他还爱她。

    一定不能让她知道自己的心意,不然他所做的一切都前功尽弃了。还是冷漠一点吧。

    可是,过了半晌,他虽然没有做出任何动作,却禁不住再次露出温柔的微笑。

    他们之间,发生了一段很长很长的故事。

    该说的,不该说的,他们都说过了。

    该做的,不该做的,他们都做过了。

    他们如此了解彼此,其实,就算没有他最后这段时间的掩饰,已经不需要再做多余的表达。相爱却不能在一起的结局不会改变,所以,说出希望她幸福这样的话,不如在心中默默祝她幸福。有时间浪费体力去说话,不如享受最后的时光,再多看她几秒。

    他的梨梨,就在他的面前,陪他走完最后一程。

    这一生很长,长到已经除了与她长相厮守,什么事都做尽了。

    这一生很短,短到连静静坐下来拥抱她的下午都寥寥无几。

    还想争取些什么吗?没有了。

    还有遗憾吗?

    他把手贴在冰块上,看她眼眶通红地把手也贴在了相同的位置。只有冷硬的触感,刺痛直击心脏。可是,她离他这么近。

    是的,还有遗憾……

    他还欠她一个婚礼。

    但低维人生的美,大约就在于总有残缺,不够完美。在此划下句点,挺好。

    深蓝,谢谢你的私心。

    苏伊,谢谢你的坚持。

    梨梨,谢谢你的4.3亿年。

    苏释耶极少阅读细腻感性的文学。但最后的最后,他突然想到了某一个巴曼薄亚的夜晚,他和梵梨又因为一点小事争起来了。

    那晚,他躺在床头看帝国经济报告,梵梨蜷缩在他怀里,读海族吟游诗人雅夏写的散文集《星辰海的涟漪》,最后,她有些感动地抱着书,背下了她最喜欢的一段,声音轻柔地说:“哥哥,是不是好美?我们的爱情也结成果实了呢。”

    “刚才我翻了翻你这书,看到这一页了,就知道你会喜欢这段。”

    “啊?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