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真是太吵了。宋谨严朗声笑道,今日你二叔三叔可都在这里,我得下个泯音咒,免得你得意忘形深夜喧哗,又被你二叔三叔责罚才是。

    看着宋谨严打下的泯音咒,薛明光非常不满意地给自己挽尊:我有吵到这个程度吗?何况,今天我二叔三叔不是已经当众认可我了吗?今晚我们三人不醉不归的夜会也得到了各位尊长的许可,连韩师兄都同意了,怎么就还需要泯音咒了?

    宋谨严却不接薛明光的话,认真检查过泯音咒确无纰漏之后,瞬间收起了淡淡的笑意,反而捧着那书桌上的卷宗到了桌前。

    他把食盒和茶酒移到一边,又把卷宗一一放好,语气变得异常严肃:自飞光珠和若木之墨现世起,我便翻查了熏风庄百年来所有记载,直至今日,竟有所获。

    这是秘密会议?程雁书一时没有进入状态,薛明光却立刻领会了宋谨严的意思,马上把帮着宋谨严展开卷宗。

    宋谨严摊开一卷纸页泛黄到感觉一触即碎的卷宗,示意他们来看:这是我家百年前一位并无心参与四极事宜却十分醉心于传说异闻的先人的笔录,因是传说异闻,又是私人记载,因此一直蒙尘于书阁角落,我能翻到,也是因了不想错过任何线索之故。

    宋谨严一旦严肃,薛明光便也跟着有了正形。他靠过去看那卷宗,问道:你发现了什么?

    这里记载,宋谨严手指点一点卷宗上的一处笔迹,百年前封印魔魅之窟的,并不是四极。

    不是四极?薛明光着实怔住了,怎么可能?那打下四极封印的四位先人被魔力侵蚀,痛苦万分,我家先祖便是如此,怎么可能不是四极?

    程雁书也惊讶了。虽然这是一段和他完全不相干的历史,但此刻他很有种自己也进入了可以左右历史的大事件的惊心之感。

    准确地说,当年封印魔魅之窟的不止四极。宋谨严道,还有一家,笔录中说其擅长辨识金丹,并能以修真之人的金丹融合法器,两相激化,发挥最大功效。

    那为何一直都说四极封印?而且,封印上确实只有四极先人的血化入封印之符咒呀?薛明光认真去看记载,这里写献祭?这是什么意思?

    宋谨严幽幽叹口气: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他道:当年去封印魔魅之窟的,是五家,五个人。献祭的,是韩家的先人。

    原本事不关己只安静聆听的程雁书登时一震:韩家?我大师兄的那个韩?

    宋谨严深深看他一眼,微微颔首道:大概是。上一次在魔魅之窟忽遇补天石不稳之时,是你大师兄用无心剑镇住的四极封印,我就猜你大师兄必然和四极封印有极大关联。但我只以为他先人也是四极之人,因此无心剑才能不与四极封印相冲。

    你我先人也是四极之人,为何我们当时均不能镇住四极封印?薛明光问。

    因为韩师兄的无心剑融了元神,是金丹化形。宋谨严道,他当时以无心剑镇四极封印,便是明明白白用自己的元神和命数去换封印魔魅之窟的时间。

    薛明光恍然大悟:难怪你对他行了大礼

    但看过这笔录宋谨严语气越发凝肃,我猜测,韩师兄并非四极后人。封印魔魅之窟出口那消长不断的虹光,也许才是韩师兄先祖的元神和金丹。

    什么?薛明光大骇,元神和金丹不是决不能脱离本人的意识而存在吗?若那虹光是韩师兄先人的元神,那人那人岂不是

    宋谨严轻轻点头,根据笔录记载,韩家先人找到了借魔气和若木之墨维持灵力运转,以内外平衡来关闭魔魅之窟出口的方法。关闭之后,再打下四极封印,是为了这封闭不被从外部打破。

    所以,一直流传四极封印能维系两百年,也许是因为若木之墨能保持形态的最久时间恰是两百年,那献祭的韩家先人封存在魔魅之窟内的意识也最多能维持两百年。

    宋谨严话音落下后,空间里只有久久久久的沉默。

    薛明光倒了杯酒,在手中转来转去,却始终没有心情喝下去。他把酒杯重重放在桌面上,像是在发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喃喃道:在魔气侵蚀的无尽虚空里,一个人空寂地渡过两百年?这会是什么感受?

    宋谨严低声答:地狱。

    程雁书摇头,缓缓吐出两个字:炼狱。

    炼狱。薛明光喃喃重复,终于把那杯酒抵在唇边,一仰脖一饮而尽。

    宋谨严也倒了杯酒,给薛明光已空了的杯中也满上,再给程雁书倒了杯清茶,双手一举,道:这位先人大仁大义,以一己之身活天下万民,我辈需敬一杯。

    碰杯后满饮,薛明光又喃喃道:可是为何我们四极从未告知过后人有这韩家的存在,也没有任何透露出第五人参与封印的蛛丝马迹?

    程雁书看那卷宗,心里倏然一动。

    他有些明白为什么宋谨严要下泯音咒了这第五个人,被人为的隐形了。

    而四极封印若被冲破,魔魅之窟被封印的真相昭然天下,这第五人的存在,便是谁也藏不住了。

    所以,此刻那隐藏幕后,费尽心思要破坏四极封印的人,只可能是两种情形。

    宋谨严颔首:其一,是那幕后之人并不知魔魅之窟其实是从内部封闭的,以为冲破四极封印后魔魅之窟便能自破,魔气定然外泄。可这人,为何想要魔气外泄?

    其二,此人知晓魔魅之窟被献祭封闭的内情,因此极力想要冲破四极封印,便是要让世人知晓内情,让第五人被天下周知。但这,又会是何人呢?

    薛明光斩钉截铁:无论如何,这人绝不可能是韩师兄。

    宋谨严赞同:当然。若是韩师兄,四极封印岂非早就破了。

    薛明光想了想,认真问程雁书,你听你大师兄提过么?他可有其他亲眷?

    我不知道。程雁书摇头,我大师兄好像一直都很孤单

    他声音低落下去,终于沉默。

    如此看来,此去重新打下四极封印,更比以为的凶险。宋谨严缓缓道,因此,除了去封印的四人之外,你们谁也别跟着下去魔魅之窟。

    宋执你什么意思?薛明光正色,你们去舍生犯险,我们在旁苟且悠哉悠哉?这算什么道理?

    不,你们恐怕是现下知道还有献祭之人存在的极少数,因此,若我们打下四极封印时有任何问题,你二人便可参详其中缘由,告知各家如何应对。宋谨严道,你们不能涉险。

    我可以留密函给我爹和三叔。薛明光说着,却迎上了宋谨严完全不赞同的目光,他迟疑了一瞬,不知道该不该在此刻继续说这个话题了。

    和薛明光眼神一碰,又看一眼沉默的宋谨严,程雁书忽然一拍桌子,给他两人满上酒,自己也倒上大半杯:来来来,今日欢喜今日尽,明日愁来明日愁,说好的一醉方休,不算数么?干杯!

    宋谨严伸手掩了程雁书的杯子:我们一醉方休,你暂且斟酌。

    就是,我可不想再看着你抱着膝盖蜷在屋角哭一整夜了,哭得我想揍人,又不能揍你。薛明光一把抢过程雁书手里的酒杯,自己一口气喝干了。

    程雁书只觉这种状况,实在需要一点酒的存在,挣扎道:我就喝一点

    明日一早便要御剑前往铸心堂,程师兄,你要是醉了,我实在无法向韩师兄交代。宋谨严道,意思到了就行了。

    薛明光对程雁书挤挤眼,又举杯,来,干杯!

    宋谨严倒是言之有理,若是醉了便无法前往铸心堂。程雁书苦笑着倒上了清茶。

    虽然气氛进入了一醉方休吃喝肆意的状态,但程雁书却一直想着无心剑的虹光与那魔魅之窟的虹光之间的一致,寒意不断从脊椎往后脑爬升。

    若那虹光和无心剑背后有着这样的纠葛,那么魔魅之窟被封印、或是封印被冲破时,他大师兄会怎么样?

    不祥的预感随着那股寒意,直直钉入了程雁书的脑中。

    第54章

    第三日天刚亮, 程雁书的房门便被敲响了。

    他手忙脚乱地爬起床去开门,才发现敲门的是韩知竹。

    韩知竹衣冠肃整,早已准备妥当, 但见他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 却也没有任何因为觉得不妥而要训诫的样子,只温和言道:半个时辰后出发。

    乖顺点头,程雁书把韩知竹让进门内,自己绕到屏风后穿好了衣服, 洗漱完毕, 便安静坐定,让韩知竹给他渡入灵力。

    渡完灵力, 这几日总深深看他一眼然后一言不发离开的韩知竹却抬手拿出一包药粉, 推到他面前:熏风庄出安寒湖无法御剑, 这安神药,你吃了再上船。

    程雁书看着那安静躺在桌面上的安神药粉, 心里五味杂陈, 想问韩知竹是不是知道魔魅之窟被封印的内情, 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又矛盾又纠结, 分外五内郁结,忧心忡忡。

    这份郁结直到从船上半晕不晕地下来, 看到诸人都要御剑时, 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好像不会御剑。

    韩知竹执着归朴,静静对他注视着。

    程雁书心里泛起一阵自己也说不清楚是想靠近,还是远离的微妙滋味。

    用不会御剑来偷一会接近的时间,是他从前会理所当然地去做的事情。但此刻大师兄已经明明白白拒绝过了他再这样, 就强人所难了吧。

    他快速看向四周,魏清游得陪着宋长老坐车前往,薛明光跟着自家尊长正在努力恭顺乖巧。他向王临风道:三师兄,你能带我吗?

    王临风惊了个大讶,猛地就向韩知竹看去。

    韩知竹对王临风点点头,越过程雁书而去,又终究淡淡地落下了一句,各自当心。

    只是程雁书没想到御剑飞行这么酷的事情,在有机会体验到的时候,他除了哇厉害刺激太高了吧这也且有一点点害怕而不得不揪住三师兄的衣服之外,最大的、贯穿始终的体验是:他晕飞,比晕船还厉害!

    待稳稳落到地面上时,他强忍着等尊长们都走远了些,便蹲下来把头埋在膝盖上,去缓解那一阵一阵潮涌般的晕眩。

    一边晕一边无奈:为什么看过的仙侠剧里,从没有过人会晕高空御剑这种情节?果然还是他太弱了吗?

    毫无修为的普通人进入一个修.真.世.界,原主还不学无术浪费天赋!他得用这薄弱的底子到处捕魅捉妖,还妄想拿下在这凶险世界里一骑绝尘天人之姿位于食物链顶端的男人?

    这个时候他才明白,一开始,他就输了。

    程雁书呜咽一声,把头埋得更深了一点,还抱紧了自己。

    把他从矫情里一把推出来的还是薛明光。

    他不但推了程雁书一把,还轻轻往他小腿肚上踢了一脚:别蹲着了,再蹲着,你师尊都进万妖塔了。

    这么马不停蹄吗?抬起手,借着薛明光一拉的气力,程雁书终于站了起来,看向往铸心堂主殿的台阶。

    韩知竹立在台阶上,像是一尊白玉雕出的神像,凛然又漂亮。莽海渊的灵风拂过,衣袂翻飞间,他一瞬不瞬地看着程雁书这方,眼里的神色像是等待,却又像告别。

    程雁书心里那股挥之不去的寒意又钉入脑中。他不假思索地快步向韩知竹走去。

    走到近前,程雁书仰头看逆着光的韩知竹,斟酌着如何开口。

    韩知竹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却也俯视着程雁书,微微启唇:你若是不适,可以先去休息。

    不。程雁书想也不想地摇头,大师兄,我今天得跟着你。

    韩知竹的脊背一僵,瞬间又恢复了常态,他摇了摇头:不必,你跟着临风,不要靠近万妖塔。

    他抬起手,忽然拨了一下程雁书的发带,竟是微微一笑:今日,发带又绑得随意了。

    程雁书一愣。韩知竹又微微一笑,道:雁书,你要保重自己。

    说着,他便转身缓步踏上台阶,向着铸心堂的主殿径直而去。

    像是在去往宿命的某一个节点。

    大师兄!程雁书开口,叫住了韩知竹前行的脚步。

    韩知竹却也没有回头,只道:还有何事?

    程雁书疾步向前,走到韩知竹前面,挡住他前进的方向,急急问道:大师兄,无心剑的虹光为何和封印魔魅之窟的虹光一样,你知道吗?

    韩知竹一怔,没说话。

    没有得到回答,程雁书却仿佛经由这沉默得到了确认的回答。他又道:大师兄,你已经做好决定了,是吗?

    是。韩知竹回应了这像是猜谜的问题。

    大师兄程雁书很轻很轻地喃喃一句,你是因为这样,才不要我的吗?

    韩知竹看着程雁书,出了会神,才道:不是。

    不是就不是吧。程雁书甩了甩头,也把那自从知道献祭后便一直压在心里的寒意甩开了。

    他甚至还对韩知竹微微侧头,释然地笑了一笑,让开了给韩知竹拾级而上的通行空间:大师兄,你请。

    薛明光跟了上来,非常玩味地看程雁书,眼神里满是疑惑:雁书啊,我怎么觉得你和你大师兄之间有点怪异的感觉?

    是么?程雁书无所谓地拍拍他的手臂,多怪?

    有点薛明光用力去捕捉自己脑子里闪过的念头,继而猛然一拍自己大腿,生离死别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