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程雁书神色缓和,韩知竹又道:宋长老说你的血脉今晚会修补愈合,过程中必定是痛痒难当,相当难熬,痛苦不输受伤之时。

    程雁书只看着他,不说话,眼里情绪纷纭繁杂,却像是找不到出口。

    韩知竹又喂了他一口水, 我知道你最怕痛,你忍忍。

    好。程雁书说,如果大师兄能答应我一件事,我就能忍。

    韩知竹即刻问道,何事?

    你答应我,以后再也不用无心剑了,必须封印起来。

    韩知竹眼神一动,却没答话,只又柔声道:别怕,我今晚都会在这里。

    程雁书心思却完全不在自己的心口伤上,他絮絮道:大师兄,你现在有办法把无心剑从四极封印那边取下来吗?

    不能。韩知竹轻轻扶着程雁书的肩膀,让他又在床榻上躺好了。

    或者,换换其他仙君仙尊掌门长老的法器,不行吗?

    掖好了被角,韩知竹坐在床边,俯看着半张脸埋在薄被里的程雁书。

    黑白分明的眼睛因为心脏的疼痛而泛着水光,像一只受了伤的孤单小兽。

    不行。抬起手,韩知竹似乎想摸摸程雁书的脸,那手却最终落在了他的发上。

    轻轻顺了顺柔软的发,韩知竹笑着摇头:你的发带,总还是这么乱。

    很难看吗?程雁书立刻在心里决定,等好了就去找三师兄教,保证以后每次都端端正正的,绝不让大师兄觉得难看,不合礼仪。

    很好看。

    程雁书心虚的小心翼翼,让韩知竹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这三个字带来的冲击比心上每一次袭来的痛更鲜明具体。程雁书呆呆地看着坐在床边俯视着他的韩知竹。

    彼此眼里都深印着对方的此刻,空气凝滞住,心跳在这胶着的注视中越来越快,越来越清晰,一根线从心脏里缓缓地抽出,带着无法形容的悸动。

    从薄被里探出手,程雁书拉住了韩知竹的衣袖。他犹豫着又犹豫着,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他想问的、想说的,实在太多。

    但等的,却只有一个答案。

    韩知竹终于强制自己从这要把他全部心神都吸进去的凝视中清醒过来,移开了视线,他尽量淡声道:先休息吧。今夜你还有得熬。

    你别走。程雁书抓紧韩知竹的衣袖,生怕他起身离去。

    下一刻,他手一抖,无力地垂落在了床头。

    心脏开始了一阵一阵不间断的撕裂疼痛,那撕裂的锥心之痛持续加剧,程雁书拧着眉头,泛出一身冷汗。

    韩知竹心一惊,抬起手,用袖子给程雁书擦着额头顷刻间泛出来的冷汗,急急道:我去请宋长老

    不要。咬着牙,忍住锥心之痛,程雁书挣扎着半坐起来,和韩知竹面对着面。

    他倾了身靠近韩知竹怀里,又用两手环住了韩知竹的腰。

    贴着身体明显僵硬起来的韩知竹的心口,他喃喃:大师兄,现在我听到的你的心跳,是真的吗?现在的我和你,是真的吗?

    韩知竹看着紧紧靠在自己心口的程雁书的发顶,终于确定,那在蜃魔的虚幻空间说的喜欢说的感情,都是真的。

    不是幻觉,不是梦境。四师弟真的心悦着自己。随着无以复加的喜悦而来的,却是更深的心痛和悲哀。

    如果四师弟不喜欢他,他的宿命也不过是自己一个人的劫,渡过去、或是过不去,也都罢了。

    可是现在,他的四师弟喜欢他。

    只要此刻脱口而出,给四师弟一个是字,便能真实地把他拥在怀中。那喜欢,那温度,那柔软,和那吻上去的甜,都是他的。

    但他不能。不能为了贪那一分甜,把无辜的四师弟卷入他扭曲而是一场死局的宿命。

    即使不是韩知竹,又暖又热的四师弟也能轻易被其他的人喜欢,平稳过这一生。

    所以即使此刻他的心跳和幻境里并无三致,但心境却只能不同。

    温柔、但不容抗拒地把程雁书从自己怀里扶起来,压着他在床榻上再次躺好,韩知竹说:四师弟,你还是魇着了。我即刻去请宋长老来。

    他松开手,放开了程雁书,像是往日一般淡然地站起身,走出去。

    床帘打开,再轻飘落下,把他不忍卒看的眼神封在了身后的床榻之上。

    当心脏的最后一丝疼痛抽去最后一丝意识之后,陷入绝对沉睡的程雁书仿佛穿梭过了无数个梦。

    从冷面罚他的韩知竹,对他不认同的韩知竹,觉得他不够好的韩知竹,到哄他吃药的韩知竹,总在左右护他安危的韩知竹,为他让无心剑出鞘的韩知竹,还有,把他吻到浑身发烫,意识全然模糊的韩知竹。

    真真假假,混乱虚幻,交错着烧灼他沉在梦境里的意识,激出了不间断的冷汗和含糊不清的梦呓。

    韩知竹又换了盆热水,把布巾拧得半干不干,轻轻地去擦程雁书额角、脸颊、脖子上的湿汗。

    擦拭到锁骨时,韩知竹忽然停住了。

    程雁书倏而睁开了眼,和他一上一下地对视着。似醒未醒的朦胧眼神,很诱人。

    韩知竹的醒了三字未曾出口,程雁书便忽然抬起手贴上了韩知竹的心口,紧紧贴了一会后,他带着将醒未醒的迷糊自言自语道:这个心跳是真的吗?

    韩知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睁开了眼。

    拉下程雁书贴在他心口的手,再用那尚温热的布巾细细给他擦过了手,韩知竹直起身把布巾放进水盆后,方才沉声道:既已醒了,把药喝了。

    程雁书的眼神依然朦胧,他迷迷糊糊的眸子转了转,又疲倦地闭上了。

    大师兄,我好像一直在做梦。又好像我不知道。我做了好多好久的梦,我觉得好累。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韩知竹说着梦话,大师兄,梦这种东西,是不是一定是相反的,也一定是假的?

    韩知竹端着药碗站在床边,看着闭上眼唇色惨白的程雁书,不说话,也不动作。

    我做的那些梦真的太好了。程雁书睁开了眼,眼里的睡意和迷蒙已经被黑白分明的清醒全然替代,好到我愿意用所有去换。所以,我希望它们是真的。

    谁不希望美梦成真?

    接他话的是快步走进来的王临风。

    程雁书自己撑着手臂坐了起来,又接过韩知竹手里的药碗。

    梦那么好,梦里大师兄也对他越来越好,越来越在意了,他得抖擞精神,继续努力。

    一仰脖,程雁书以和自己约定的姿态喝下那碗药,我是必然要让美梦成真的。

    韩知竹眼神一荡,又复平静,收回药碗,又托着颗牛乳糖,送到了程雁书面前。

    史无前例地干脆了喝了药,又自然地从韩知竹手里拈过牛乳糖,抛高了用嘴接住,程雁书掀开了薄被,下了床。

    你慢着些。韩知竹看他一连串的动作,不由得出声道。

    我没事了。舒展双手,甚至还原地快速转了个圈表示自己已经生龙活虎,程雁书玩笑道,宋长老真乃神医,昨天说三天我大致会好,结果一个晚上我就毫无问题了。哪天我要去给宋长老送个华佗在世的匾额去。

    王临风向韩知竹笑:我信,雁书确实大好了,他这上蹿下跳的劲,委实太足了。

    那便好。韩知竹似乎无谓地点了个头,转身向门口而去。

    王临风立刻叫住他:白大小姐和铸心堂的早膳我已经请店家备好,清游也陪着宋长老去用早膳了,大师兄,你守了雁书一整夜,用过了早膳就歇会吧?

    大师兄守了自己一整夜?

    程雁书一怔:大师兄自己元神受损,每日还得闭关呢,守着自己一整夜,他怎么受得住?

    这一怔,他才反应过来,自己体内灵力充沛,显然是大师兄在他醒来前已经给他渡过灵力了。

    大师兄,下次可别这样透支了。程雁书快手快脚地拿起外衫匆忙套上,又抓起发带,我去洗漱,大师兄你用完早膳便去休息,其他的事情都交给我,我会配合三师兄三师兄料理妥当的。

    还有下次?王临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受伤的次数,还嫌不够多么?

    对对对,没有下次。程雁书随意绑了发,正欲再催没有表情站在原地的韩知竹去用膳休息,魏清游却迈进了门内。

    你们都在,正好。他的表情异常凝重,白大小姐有话要说。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1001 22:46:26~20211003 02:08: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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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8章

    白映竹已经着铸心堂众弟子关上了客栈的门, 并打下了泯音咒,正坐在备满琳琅满目的早膳的大堂里等着他们。

    待魏清游扶着宋长老最后坐定,白映竹直接地开了口:安寒湖出现的那蜃魔, 内有玄机。

    玄机?王临风急急地问, 是何玄机?

    白映竹垂下头,沉吟良久。

    之后,她抬起头来,道:此事, 幕后有人操纵。

    王临风一怔:操纵?为何?

    白映竹道:被打入飞光珠的魅妖和具足, 之所以会出现,都是为了取程师弟的心脉。

    韩知竹闻言, 倏而抬头。

    而程雁书瞠目结舌, 完全像没有进入状况一般, 下意识去看韩知竹,道:为了我?

    韩知竹起了身, 走近来, 在程雁书身侧站定, 问白映竹:白大小姐可是已经确认?

    是。白映竹答,魅妖和具足, 是唯二能生取人心脉的魔。而之所以要取程师弟心脉,便是为了复活蜃魔。

    复活蜃魔?为何?魏清游不解道。

    宋长老先于白映竹开口了:为了破蹀躞之阵。

    蹀躞之阵?

    归根结底, 还是为了破四极封印, 打开魔魅之窟,引万魔出世。白映竹道,原本可镇魔魅之窟二百余年的四极封印被篡改,岌岌可危,但即使魔魅之窟的封印破了, 魔气外泄,万魔出世,但要冲出万妖塔,也非得破阵眼在莽海渊中,取虚无之海无尽灵力的蹀躞之阵不可。

    程雁书立刻想到此刻镇住四极封印的无心剑,急道:既然有蹀躞之阵可以阻止万魔出世,那又何必非要四极封印?

    因为四极封印魔魅之窟,魔气约二百年也冲不破。但无四极封印,单有蹀躞之阵,被魔气冲击则最多只能撑三五载。莽海渊是极度虚无之境,玄妙无尽,非现世常理可及,除苍龙外万物众生皆不能入,唯一例外的便是蜃魔。宋长老说着,咳嗽两声,喝了口魏清游递过来的茶,又解释道,蜃魔若以修真之人心脉维系,便是活物。若取出心脉,便不过是一团死气。活的蜃魔能在虚无和现世畅通无阻,也能在莽海渊中找出蹀躞之阵的阵眼,堵住阵眼,蹀躞之阵自破。

    也就是,为了复活蜃魔,让蜃魔进莽海渊毁蹀躞之阵阵眼,所以才有人用魅妖、具足来攻击我四师弟?

    但韩知竹沉吟,魅妖幻境对雁书无效,且雁书的血还能破魅妖幻境,这又如何解释?

    魅妖幻境对自己无效,程雁书倒是能猜出一点端倪:他不是这个世界原生的人。心魔幻境大概是针对这个世界的人的意识进行攻击,因而对他无效。

    但具足和蜃魔是实打实的无差别物理攻击,所以确实能伤他。

    可是这领悟他也没法去跟众人解释,只得道:也许是巧合。

    是,推测因魅妖幻境对程师弟无用,幕后之人才不得不冒着暴露身份的危险,放出具足。白映竹说,但具足被韩师兄重创,宋少掌门又拔出了取心脉的钩子,幕后之人出于某种原因不能再等了,才在安寒湖设局,让蜃魔直接吞食程师弟。

    可是,为什么是我?程雁书茫然。

    白映竹低声道句得罪了,才解释:因为寻常金丹虽然能活蜃魔,却支撑不了蜃魔入莽海渊破阵眼。唯有程师弟有最精纯的金丹,却无修为。

    换句话说,实力太弱,很好拿走。

    忽然变成了众人的焦点,那焦点的意思还十分之微妙,程雁书讪笑道,这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无妄之灾啊。

    象征性地挽了个尊,程雁书忽然想到了另一个问题,他惊到:但没有我的心脉,蜃魔也还是活蹦乱跳地把我吞了啊?

    难道

    他用手捂住心脏,侧转身看向韩知竹,紧张地问:我的心其实已经没了?现在在跳的这颗是假的?

    韩知竹抬起右手按在他左肩上,又极具安抚意味地轻轻拍了两下:并无。别怕。

    王临风问白映竹:大小姐说有幕后之人,是已有线索吗?

    白映竹缓缓摇头,幕后之人现下还不得而知。

    王临风叹口气:那这

    不过。白映竹道,被打入飞光珠的魅妖、具足和蜃魔,都是有人从万妖塔放走的。此人已经被押在铸心堂水牢中。

    什么?

    不止王临风震惊,几乎所有人都震惊了,唯独韩知竹放在程雁书左肩的手稳得颤都没颤一下。

    感觉到程雁书的震惊,他又轻轻拍了两下,很有些安抚的意思。

    魅妖,外间或有漏网之鱼。但具足和蜃魔,千百年来世间亦都只一只,封印魔魅之窟时它们俱在外流窜,被收之后均封在万妖塔下,我爹已经亲自参看,此刻已都是不在万妖塔下了。白映竹又沉吟了一瞬,才道,非我白家之人,做不成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