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01)

作品:《冠剑行

    管,怎么管?常安一脸忧心忡忡,小声答他,几位有所不知,这都是默认的规矩。国之初建,部落势力庞大,加诸北方连年征战,当朝百官皆无俸禄,除去赏赐,所有盈余皆依靠租调税赋,自是向下挤压。

    这这已是心照不宣之事。

    双鲤张大嘴巴,嘟噜一声:这不是明抢么?

    乔岷也为之震撼,百官无禄,这还是头一回见。崔叹凤依次朝坝上的乡民望去,心中渐明,为何那日在昭君墓前,五安等人会叹息,难忘汉关,可怜归去!这哪是人过的日子啊,分明把人当牲口,往死里整!

    瞧见那两大一小嘴巴说个没停,刘智听不清却又抓耳挠腮想知道,立刻嚷嚷开:说什么呢?仔细给你们把嘴皮子秃噜下来。

    说你是头猪。双鲤哼哼道。

    燕才顺势挡在前,他久居代国,又那里不知这些道理,可就是心中堵着口义气,以往他没见着也就罢了,如今当面撞上,怎好坐视欺人太甚,自是不干,何况,独孤家出面为难,保不准也是因为他。

    常安瑟瑟惶恐,拉了他一把,愁容满面,好似在说争这一口气也无用,不要冒险出头,害燕家落了口实遭弹劾。

    达观啊

    燕才这才忍住:宽限些日子。

    刘智见他让步,是越善越欺,伸出食指晃了晃,赖皮似笑道:不行!

    嗯?

    怎么,你还要动手?刘智立即跳脚,小燕公子,不要以为你巧言善辩,我就抓不住你的辫子,这些晋民逗留此间,只怕会带来祸患,我会托请叔父如实上报陛下,让他定夺,最好全都迁到北边苦寒之地,别站着好茅坑不拉屎!

    这时,坡上飞来一道亢丽的女声:这里是我们的根,我们不会离开这里!说完,紧随着一声痛呼,刘智的狗腿子滚了下来,手脚并用爬到自家主子跟前哭诉:少爷,这娘们儿打人太狠了。

    常安回头,差点梗住气:娘,娘?

    只见一身着汉衣,头发梳得精干的妇人正活动指骨关节,一左一右放着俩饲料桶,瞧着倒像路见不平。

    刘智臊脸面,踹了一脚狗腿子,冲着常安恶狠狠地道:好你个常达观,造反呢!你们这些异族人,果真没安好心,都给我抓起来,抓起来!

    别,都是我的错。常安慌了神,不知该去护他母亲孙氏,还是该去拦刘智的人。

    燕才要出头,刘智也不傻,找着借口叱喝:我不是府衙里的人,可他们都是,都是奉命行事!何况你行台尚书府,可管不了这云中盛乐城!

    那奉命二字咬得格外重,仿佛要搬出独孤部的老大力压一头,燕家虽受命托孤,又是立国功臣,但也仅是其中一位,如今小皇帝根基尚不稳,仍然需要依仗部落的力量拱卫京都,即便是燕凤在此,也不好正面硬对。

    正所谓断人钱财,如同杀人父母,刘智再是个小人物,所作所为争取的也是整个独孤氏的利益。

    燕才投鼠忌器,刘智趁势而起。

    孙氏扔下挑子和桶往山坎下来,常安冷汗直冒,赶紧过去堵着,把人往家的方向推:娘,您快回屋里去,这里交给我,交给我!

    交给你?还不知道成个什么样子,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孬种!孙氏怒瞪一眼。

    算了,给他们,民不与官斗,最后吃亏的还是我们,如果真强行迁离,得不偿失。冯公面色郁郁,将燕才叫回来,似有难言之隐。

    五安叔嘴唇翕张:可是已过去这么多年,还要忍哎!而后,他不再反驳,怄气似的拂袖让开。燕才很不理解,尴尬地被拽到一边。

    这才听话嘛!刘智得意洋洋,一扬鞭子,指挥人动手搬东西。

    手底下的没个轻重,一路打砸,其中有个尖嘴猴腮的同一婆子抢粮食,约莫是来之前得了命令,不需手下留情,登时一个抬肘,把那婆子撞翻在地。这婆子也是血性之人,当即张口反咬,刘智在旁瞧看,觉得很落威风,挥着鞭子上前。

    磨磨唧唧,干什么吃的?

    少爷,我来!泥腿子会错意,抢先上手,对着那老阿婆就是一巴掌,打得人口吐血沫,仅有的几颗牙也掉了。

    晁晨赶来,挤开人群从坝上下望,正好瞧见这一幕,目不忍视地别过脸去,心里期望公羊月动手,但又明白,魔头和大侠终究不同,他没有权力安排他人。

    于是,他拔出匕首,自己冲上前。

    这时,只瞧那红衣一晃,将将堵在前方,将晁晨的手腕紧紧勒住,晁晨用力去甩:君子自当俯仰无愧于天地,侠义当先,我无法坐视不理,就这些人的拳脚功夫,我倒是不惧!

    公羊月目光落在燕才身上:你们都不了解,燕凤在代国的真正地位,他现今虽只是个行台尚书,但却是代王的肱骨之臣,当年秦国攻打代国,苻坚麾下杀将夜刺中宫,是燕凤连夜送走君王,以身诱敌,死守云中,过后也是他,智辩苻坚,将幼帝从长安带回代国,可以说若没有他,而今的代王还在秦国为质,或者早丧命于阴谋诡谲中!

    晁晨眸光一动,又听他续道:当年独孤部的大人刘库仁对只是长史的燕凤都不敢轻贱,何况今日,燕才动手,独孤家的心里再不舒坦,也只能捣碎牙往肚子里吞,他没有动手,只是因为在等。

    等什么?

    他在等我出手。公羊月嘘声一叹,先前那一番话,确实是试探,他望着晁晨,脸上没有丝毫戏谑,眼睛里混沌而无光,晁晨,你想知道,十七他恳请我的事是什么吗?

    老人被打,人群里顿起骚动,先前拿家伙的男女老少如芒在背,个个要横冲直撞在前,双鲤一跺脚,从布包里倒腾出些恶心玩意,骂骂咧咧道:气死姑奶奶我了,真想把他脑袋摁进粪坑里!

    你不要乱来。崔叹凤嘴上如是叮嘱,但手却悄悄给暗器上装填了些痒痒粉。

    双鲤坏笑:老凤凰,我发现你可真是蔫坏。说着,她朝乔岷抛去一个眼神,贴过去在他身上摸了一把,后者果然习惯性弹跳开,在人群里东躲西藏。小丫头趁势追着他乱窜,连过几个狗腿子,把那粉末撞了刘智一脸。

    臭丫头!

    刘智去伸手薅了一把,没捉住,药粉沾着肌肤,发红发肿,痒得他是上蹿下跳乱抓挠,双鲤立刻乖巧赔不是:对不住,对不住,是民女眼瞎。

    你这什么玩意?

    老爷饶命,恕我无心之失,这,这是治牲口的药,是民女眼瞎,牲口和人都分不清。

    坝上顿时笑作一团,刘智面红如血:还不想法子给老子止住痒痒?

    我想想,我想有了,包治百病!她眼珠子骨碌直转,瞧见一旁那两大桶牛羊粪水,伸手把崔叹凤推开,叫上乔岷抬脚,一整桶一整桶给他当头淋了下去。只听哗啦一声,周围的人全散了开去,拿手捂着鼻子,不忍闻那屎尿。

    刘智这才晓得被戏耍,气得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他也顾不得梳洗,拿鞭子一甩:把这臭丫头皮给我剥下来!

    双鲤躲逃,这轻功倒是在跟乔岷的追逐中显著提高,左右都捞不着。刘智看得心浮气躁,人影没瞧清,倒是眼尖相中了她身上带着的宝珠,顿时见钱眼开:好宝贝啊!给老子把她身上那玩意抢过来,不不不,我自己来!

    随话音一落,他当真从旁抽刀砍过去。

    什么事?

    直觉告诉晁晨,乔岷所求,绝不容易,他身为七剑卫,很有可能不代表自身,而代表高句丽王室,而目的地所在乃是代国,这一求横跨两国,只怕事关重大。

    这时,双鲤的惊呼从下方传来,两人齐齐回头,只见那丫头正满场乱蹿,再看刘智那悲惨样,不用想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南方的惯常不能等代北方,草原上能服众的,光靠身份还不够,若是个弱秧子,也会遭人闲话,唯有拳头定大小,刘智骄纵,但他武功并不弱,甚而可以说蛮力中的一流。双鲤轻敌,则会吃亏。

    果然,不过瞬息,双鲤被绊了一脚,登时给人追上。

    乔岷眼见不妙,快哉剑出手,公羊月居高临下呼喝一声:十七,收剑!只要有求于代,他就不能对代国任何人出手,一旦动手,无论是否有理,都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公羊月话音一落,自己拔剑跃出。

    公羊月!

    晁晨不自觉追去,随着那红影一落,心里头空荡荡。他忙将目光转向燕才,后者略松一口气,但面上依旧不见笑容。如果公羊月出头乃他所期望,又何至于如此苦脸,难道他的试探并非为自己,而是为别人?

    你又是什么人?刘智手里的刀被架住,纹丝不动。

    公羊月嫌他脏,不肯挥拳,抬腿将那板车一踹,像个陀螺一般急转,再借车辕隔山打牛,将人撞飞出去,而后拍拍手,高傲地说:揍你的人!

    刘智一口老血梗在喉头:好,好得很,你跟那个臭丫头是一伙的吧!狗东西!他也不傻,燕才若真出手,他也不好动,这会子来了个江湖人,正愁没机会,立刻要泄愤,于是把左右随从都揪了出来:愣着作甚?都给我上!打死了我顶着!

    只怕你顶不住吧。燕才冷笑一声。

    狗腿们一窝蜂而上,双鲤讶然,乔岷蹙眉,晁晨跌跌撞撞冲过去,坝上的人都看傻了眼,常安更是捏着衣角两手汗湿,担忧眼下的发展。

    刘智痛快叫嚷:他揍我,私人恩怨,小燕公子,你怕是管不了!

    这时,村落外飞来一道霸气的女声:谁敢造次!

    人群自主向两侧拨开,只见不远处立着个头戴金饰冠冕的华服女子,横眉竖目,不怒自威,一应车驾侍从就停在五十步外,俯首静候。女人径自走到刘智身前,来回打量两眼,众目睽睽之下抬手就是一巴掌:他管不了,那我管不管得了?呵,你又是什么东西,敢打我儿子?

    刘智哆嗦着吓掉了鞭子,在场一众目瞪口呆,晁晨更是没刹住脚,一脑门撞在公羊月背上,不知是为她气势所唬,还是因那惊世骇俗的话。只有公羊月气定神闲,并不意外,他转过脸看向燕才,后者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立刻躬身行礼

    燕才参见公主殿下,参见小侯爷!

    作者有话要说:

    这么一算,其实老月也是团宠啊

    第119章

    达观, 这到底怎么回事,怎么连公主都来了?冯公将已看傻眼的常安拖到一边,小声问道。

    五安叔则痴立在原处, 有些难以置信:他就是羊驸马的儿子?

    晁晨咽了咽口水, 只觉得手脚冰凉。

    他全然明白, 为什么燕才一路上对公羊月多加注目,也明白方才说李广时他为何会语出试探, 更明白公羊月所言燕才不出手之故, 兴许方才他借口去找常安就是悄传书信,所有的一切一切, 都是为了帮公羊月与拓跋香母子相认。

    燕才是代臣, 也是公主府的故交。

    公羊月转身,晁晨同时抬起头来, 茫然地看着他, 不禁将那个问题又问了一遍:所以, 十七所托,究竟为何事?

    他想面见代王, 公羊月与之擦肩而过, 略一俯身, 用只有他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量道, 私下的。他曾想过很多法子很多计策,甚至连擅闯皇宫都囊括在内, 唯独借助拓跋香这一条, 是他最不愿意的。

    燕才如此沉不住气,想来也是怕他只在云中稍作停留, 从此山高水远,一旦错过, 再无相见之机。

    拓跋香拂开刘智,去追逐那道红影,却不敢靠近。

    月儿!

    事隔经年,那声音与记忆再度重合,公羊月双肩一颤,却不知该以何种面目面对,尤其是经历过离开贺兰山后的这段日子。良久后,他才挪步,侧身回头,看着那张已不再年轻的容颜。

    这些年,他有很多称呼,魔头,逆贼,或是剑谷叛徒,唯独不再是公主府的小少爷。

    公羊月松开嘴角,应道:母亲。

    拓跋珪是在登国元年(386)复立代国,肇基王迹。移都云中盛乐城的第一件事,便是赏赐加封以张衮为首的立国二十一功臣,燕凤亦在其例,此外,宗室中有功者,也得到了应有的恩典。

    那一年,拓跋香亦随行回归京都,重拾公主府。

    王上着人修葺,入府时已无昔年的影子,侍奉的旧人也多在灭国之战中被俘丧生,如今里外干活的,都是些年轻的面孔。侍女们正当芳龄,性子活泼又难耐好奇,每每撞见公主翻腾些旧物抱在怀中,独自在东苑闲坐出神时,私下都会忍不住说道二三句。

    听说驸马督尉是在城破时失踪的?

    听老人说是这么回事,不过都足十年了也不见人,只怕早就哎呀,你们想想,氐秦的铁骑会是个什么好东西,万马碾过,还能剩什么!

    公主真可怜。

    欸,那公主的孩子找到了么?

    没有。

    说起来前些日子我在前院当差,听说王上下了旨意,追封驸马公侯,又许诺只要找着世子,不需递降世袭,直接等位加封,许是想讨公主欢喜,给她留个希望。

    公主的孩子也能有如此殊荣?

    一般的公主当然没有,你是哪个草场坝子来的土包子,这都不知道,咱定襄公主是有勤王之功的,当年破城时,曾领兵于阴山参战,国灭后又同辽西公主及其夫家贺兰部辅佐王上牛川登位,可谓功不可没,如今坚守云中,鞠躬尽瘁分忧解劳,王上对他这个小姑姑甚见礼重!

    真希望小少爷快快归来!

    怎么,你还想飞上枝头做侯爷夫人啊,也不看看你自己是个什么命!

    不是,我只是觉得公主太可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