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68)

作品:《冠剑行

    我只是不信所谓的冤魂作祟。老仆人摇头,仔细想来,若勾结秦军开城哗变真乃公羊老前辈所为,他有何冤?若非他所为,则只能是秦军以其与张育的交情设计,可凡事不能一拍脑袋想当然,那张育是什么人?号令万军的蜀王。公羊迟又是什么人?剑谷仅次于喻灵子的剑客!哪这么容易被摆弄?

    这么一说,晁晨也觉得迷雾重重。

    换作他是公羊迟,若有人借自己的名义算计好友,不该自戕于绵竹城上,依傍那身武功,往中军帐刺杀邓羌不是更好?暂且隐忍,为张育报仇不是更好?

    老人家,您说得对。

    哪知石老仆把抹布扔进水盆中,抬起眼皮,悻悻道:对有什么用,你以为真相有多重要?我能想到,剑谷那些个老神仙难道还不如我,自是有用意。何况,他人生死,与己何干?张育死后,绵竹归秦,谁敢对秦军有怨言,也就只能对死去的人撒气,不然为何苻秦分崩离析后,公羊老前辈却连个坟茔都没有。

    晁晨一怔,喃喃自语道:不是公羊迟,那西城的是谁?

    是夏侯真。晁先生你不知道吗?六年前,人就死在绵竹,算算日子也就这几天吧。石老仆收拾完毕,端着盆踽踽离开。

    夜风吹面寒,晁晨抱着手臂,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不欲再等,转身搬回那块放在一旁的木板,往门上装。这会子,斜街对头的砖墙上,闪过一前一后两道影子,犬吠声消后,依稀是季慈的呼喊。

    晁晨立即放下东西,探头去看,发现季慈和周碧海,正往西面去。

    不知为何,他心中如擂鼓,很是不安,回头叫来老仆交代两句,随后从缝隙里挤出去,拿着匕首跟上,虽然他心中并不承认是担心公羊月,而只借口对自己说,是怕他回城时与方婧撞上,再生矛盾。

    跟了大约两三里,不仅没碰上返程的公羊月,连周碧海和季慈也丢了踪迹。晁晨心里七上八下始终不踏实,按老仆人的话,公羊月不到未时离开,绵竹是个小城,凭他的脚力来回至多一个时辰,但眼下已近酉时,足有两个时辰。

    依靠问来的位置,他伏草而行,慢慢向前摸索。

    不知是不是这几月被公羊月变着法锤炼,身法腿脚比以往更扎实,不需以内力施展轻功,也能步如飞燕,加之积攒的经验,一般的蟊贼自保该是无恙。

    于是,他一边留意官道方向的动静,一边沿山而行。

    走过一片油菜花梯坎,拨开早春的木棉花枝,水溪交汇处往上靠山处,修筑一座坟茔,坟上青草丈高如翠,年生已久,无人打理。绕墓一圈的荒草被割了个干净,断口平薄整齐,那把玉城雪岭就插在碑前。

    公羊月靠着一株还没长大的枣树,把断剑风流无骨枕在膝上,长发散开,拎着酒壶干饮,一句话也不说,脸上看不出悲喜。

    乌漆抹黑的山野,本是什么都瞧不清,好在石老仆备的蜡烛足数,眼前的人又是个无甚讲究的,萝筐里有多少便点了多少,照得方圆三丈亮堂堂。

    晁晨眼神好,隔着老远借光,看清那黑石碑阳上刻着孤零零的名字

    夏侯真之墓。

    没有抬头称谓,没有尊讳,没有立碑人,没有墓志铭,甚至简单到连书刻的字体也格外粗糙,深一笔浅一笔,像是有人用剑一笔一划斫出来的。

    悲伤寂寥往往成于无形之间,不需要多余的言辞描述,一个眼神便已将人出卖。

    公羊月很少同人流露出己身脆弱的一面,但现在,晁晨只需盯着多看片刻,便能与之共情。

    虽然他从没主动提起过,但这个叫夏侯真的,对他来说定是非常重要。

    晁晨想上前安慰,可双腿如同灌了铅,长在地上挪不动,只能无声一叹,煎熬地立在原地。公羊月似有感觉,朝木棉花树飞来两眼,但却无动于衷,继续昂头饮酒。晁晨侧目,看着落在肩头的白色花瓣,直到被风拂去,这才下定决心。

    就在他抬腿要走出来时,另一个方向响起脚步声。

    方婧一直都知道夏侯真葬在绵竹,她曾数次向七老谏言迁坟回剑谷,但不知公羊月同人说了什么,夏侯真的祖父,七老之四的夏侯锦一直拒绝迁坟动土,并借口说九宗历来只有佩剑归冢的规矩,肉身埋在何处,皆无所谓。

    血亲既是如此说法,她一个外人也不好擅作主张,只是这之后,她赌气似的再也没来过绵竹,没再看过一眼。

    今日在城中听到关于公羊月的闲谈,她不由地想起当年剑谷中类似的传闻,那时,夏侯真还是传闻中的一角,眼下,却已是荒坟一座。

    方婧觉得堵得慌,喘不过气,心口像剜了块肉一样疼。

    而后,她像行尸走肉一样,拖着僵硬的身子往义庄查看收殓的尸首。在被告之人已叫家中亲戚领回后,连跑了两三家调查,结果不是衣容已正,不许翻看,便是家徒四壁,草草下葬。一看无甚收获,她心中更是烦闷难安,在城中乱走一通后,失魂落魄出了城,竟不自觉往此间来。

    周碧海和季慈便是在约定地点不见人,才在入夜后满城相寻,生怕出了岔子。只是眼下方婧无恙,他俩却又不知错走到了何处。

    公羊月听脚步听出是她,头也没抬。方婧眼不瞎,公羊月没披大氅,一身红衣如血,想不见都不行,但她目光只停留须臾,很快挪了开去,径自上前。都说仇人见面三分眼红,可两人像约好似的,在夏侯真墓前既不动手,也不吵闹,看得晁晨那是毛骨悚然。

    方婧伸手去拔草,却发现草已被斩平,便又调头去上香,可香被公羊月直接点了一把,就差绕着墓插满一圈,而自己两手空空,没有备货。她懊丧地在原地干站了片刻,悲怒交加,酒瘾上头,又摸去腰间葫芦,可葫芦空无一滴,给她气得砸在地上。

    看我也没用,我给你,你敢喝吗?公羊月冷笑着。

    方婧在心里骂了一句喝不死你,转身扎进油菜花地,摘了当中最明艳的几株,编了个花环,挂在碑尖上。

    公羊月把剩下的酒对地一洒,连酒瓮也随手扔去,摘下树上挂着的外衣往肩头一披,决然离去,好像再多待一刻都难以忍受。

    方婧本就敏感,看他动作,只道是针对自己,跺脚追过去,追了足一里,才肆无忌惮喝骂:扫把星,都是你这个扫把星害的!这里不欢迎你,既然和你没有关系,你这个扫把星为何还不滚!

    骂话刺耳,听得晁晨两眼一黑,差点失足栽在沟渠里,作为旁观者,他现下只想去捂住她的嘴。他是真不明白这个姑娘哪里来的底气,如果不是公羊月还讲点原则,不跟女人计较,换作是叶子刀,敢这般叫板,早给一剑钉个串串扎树上。

    可转念一想,晁晨又觉得解气,自己就是太讲道理,耽搁几月,锐气早已给磨尽,现今想和公羊月打嘴仗,首先气势上就输了一头,更别提动手,就他那鬼主意一瞬一个,不被他折腾捉弄,都要喊阿弥陀佛。

    难得碰上公羊月被骂不还口,他饶有兴致地听着,一不留神,踩碎了地上的干木枝。

    公羊月的目光飞了过来,他赶紧俯身低首,挽着袖口擦去额上的冷汗,慢慢挪去,等见不到人后,赶紧先一步离开。他心里惴惴难安,怕被追上算账,一急慌不择路,不知觉中跑错了方向。

    山中夜鹄啼啸两声,晁晨走得急,没顾着脚下,被绊倒在地。

    低头一看,身下是个人,面朝下背朝上扑着一动不动,他手边扔着跟木杖,上头挂着个袋子,布上依稀印出几个铜钱样,而脚底还翻着一只破陶碗,碗里是冷硬的剩饭,洒了一半,装着一半,像是个讨饭的。

    晁晨探出手去摸脖子,肌肤软温,脉息跳动,不是具尸体。

    谁?

    那人下意识抓住他回缩的手腕,翻过身来,打了个酒嗝,抬肘往上挺身,却因醉得太厉害,只能如条死鱼一般笔挺地躺着,紧闭双眼。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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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80章

    虚惊一场.

    晁晨松了口气, 去扒他的手指,却发现那人的拇指和食指,一个掐在自己的血管上, 一个掐在自己的内关上。寻常的醉鬼顶多呓语发疯, 哪会有这样的反应, 那抬臂的潜在动作,分明是搏击和摔跤的把式, 这种近身博斗术, 向来只有练拳腿掌等外家功夫的练家子和军中操练的士兵才会勤学。

    想到鬼剑诡事,晁晨心中发疑, 起身往最近的小河沟边捧来水, 给他泼醒。

    嘿,醒醒, 这位兄台, 敢问家住何处, 在下好送你归去。

    晁晨晃动他双肩,那醉鬼被摇得胃中翻涌, 侧翻呕出秽物, 努力睁眼打量眼前的青衣书生, 见他头戴帻帽, 面相温和,长出一口酒气后, 这才揽住破碗和拐杖, 抬手往山上指了指:那边。

    趁捡拾草鞋的功夫,晁晨背身留了记号, 过去扶起他,慢慢往山中去。

    走的人多路才会平坦, 但那醉鬼指的方向位置,却连蹊径也算不上,野草蓬生,显然少有人迹。晁晨越走越狐疑,甚而以手探换,按在匕首上,以防万一。

    但他心好福大,并没遇上什么恩将仇报的糟心事,大约又走了一炷香的时间,眼前现出一个山坳,有人家灯火,梯田果林,还有远近犬吠,与正常村落无异,只是稍微隔世隐蔽了些。

    晁晨扶着那醉鬼,打田埂前走过,一户农家的妇人正在赶鸭入圈,听见动静抬头叽咕喊了两声,说得像是某种晦涩的方言,他并没有听懂,径自往前走。妇人微微蹙眉,待借着火把看清他的穿着后,这才豁然开朗,忙放下手中的糠盆,沿着石砌的坎跟着追了两步,用蹩脚的汉话说道:好心的先生,你扶着的可是丁桂?

    你说他叫丁桂?晁晨停步。

    醉鬼呼吸不畅,仰头翻了个白眼,那妇人看了个真切,认出人,忙过来帮扶着,急声问道:他又上绵竹讨饭喝酒了?

    晁晨摇头,把路遇之事简要说了一遍。

    那妇人来回打量他两眼,表情很是古怪,过了好半天,才连连颔首。

    晁晨被她赤|裸|裸的目光盯瞧得有些不自在,便开口闲谈:没想到这山间,还藏着个村落。想起先前那几句没听懂的话,发音吐词似乎又与蜀地方言不同,晁晨眼珠子一转,试探道:幼时随同亲长扫墓,依稀记得这附近乃是片荒岭,噢,夫人勿怪,家父母十多年前便迁去晋阳,想来记错也是有可能的。

    啊?啊

    那荆钗麻裙的妇人松开揽着丁桂胳膊的手,原地打转,局促难安,先是将糠盆拿起又放下,而后转头去挑架子上的碎布,可揪扯在手中又不知作何使,前前后后很是失态。过了许久,她连看了晁晨两眼,这才犹犹豫豫开口:先生该是没记错。

    嗯?

    我看先生好心夜送归家,可见是个善人,不瞒你说,其实我们并非绵竹人,都是都是

    顺儿他娘!

    一声高呼,打断妇人的话,只见一个额上绑着白手巾的农汉站在门前,脸色不善。顺儿娘仓皇回头,手头的抹布巾子落了地,一口气没提上来,只觉得手脚麻痹发软。她不知该先送走晁晨,还是低头捡物,亦或者上前拦着丈夫。

    顺儿揉着眼,走到他爹身旁,一脸惺忪,显然是被谈话声吵醒。

    那壮汉把孩子推进屋,径自走了过来,晁晨悄悄把手探入怀中,仔细看他步子,发现他脚步沉重不似习武之人,这才只留意他的动作,谨防一个冷拳打过来。

    好在,这家人并没有坏心,顺儿爹虽然不满妇人多话,却也没对晁晨多说什么,上来把丁桂强硬地接过去,小声敦促两句:还愣着当桩子,不晓得搭把手。晁晨没放手,顺儿娘当即反应过来,帮着去掰,嘴里叨念着:我们送回去便成,就在那边坎上,还有些远,我看天色不早,先生还是赶紧回去吧。

    晁晨只得松开,走时抱拳,多提醒一句:绵竹近日有鬼剑杀人的传言,不论真假,诸位都仔细着些。

    这山坳里的小村,看着路远,实际上只是弯弯绕绕,七拐八拐难走了些,真论起来,笔直了算,离绵竹城估计也就十里路。

    伏在顺儿爹背上的丁桂吹着嘴皮子抬起头来,望着晁晨呵呵直笑:假的,没有的事儿,公羊迟是自愿自戕,根本不可能生什么怨气闹什么鬼!

    顺儿娘尴尬地说:他,他喝醉就这样,爱说胡话,别信!

    什么不信!丁桂却扯着鸡公嗓尖啸一声,在顺儿爹背上扑腾两下,反驳道:老子亲眼所见!亲眼!

    你亲眼看见的?晁晨一惊,下意识去拽他的手臂,将他脑袋扶正,对着自己,你还知道什么?你是

    丁桂憋红脸,哇啦偏头吐了一地。

    晁晨躲开,再想上前,那醉鬼却酒醒了一半,眼睛晦暗似明,伸掌把他推开,再不肯开口。顺儿爹绕过他,把人往坎上背,顺儿娘则叹息了一声,朝晁晨摆手,随后回屋里去带孩子。

    目送人远去,他在原地站了片刻,转身离开。

    晁晨心里头装着事,走着走着一抬头,人已经快到绵竹城下。城门在夜雾中若隐若现,轻风拨开,砖墙边浮动着一点橘色的光,微微摇摆如同沧浪中的行船。那是一盏灯,灯笼杆子被握在近旁一道影子的手中。

    他先是吓了一跳,以为撞鬼,但揉着眼乍一看,又觉得那身形像是公羊月。

    公羊月?

    晁晨疾走上前,闸门前却没人,只地上搁着一盏灯。他蹲身捡起照路,快步往城东的宅子去,中街上撞见打更人,被以夜不归家瞎乱走给数落了一阵。

    等到侧门前,还没伸手叩门,石老仆先一步过来把门拉开。

    这么晚,老伯是要出门去?晁晨一怔。

    石老仆摆手:知道是你回来。

    见老仆人这么晚还候着给自己开门,晁晨赧红一张脸,很是不好意思,忙抱拳拱手,郑重地拜了拜:多谢,多谢!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走着。

    看几处房间都熄了灯,晁晨不想扰人,便放轻脚步,忆起方才的巧合,不迭有些惊奇,这驼背老仆耳朵灵光,大老远竟都能依靠脚步声分辨清来人。想到这儿,他顺嘴问:公羊月回来了吗?

    老仆人回头,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问:公羊公子不是和你一起?

    晁晨一噎,眼观鼻鼻观心,尴尬不已,心里头不住嘀咕:为何自己就定是要和他一起?我和公羊月看起来像是这般要好形影不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