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作品:《仗香

    热气腾腾的面疙瘩汤里没有荤油,就一些青菜葱花萝卜片与黄面疙瘩相衬,在这暑气未消的夜晚看来也甚是清爽,邬光霁注意到卧房里多了一把椅子,他坐在那椅子上捧着碗热腾腾的疙瘩汤,眼前是坐在小板凳上以榻为桌的小豆儿和坐在榻沿上的豆儿爹,他的眼神不由自主就往李仗香的脚上瞧,那脚藏在鞋里看不见,不过李仗香坐下时,裤脚上移露出一截白白的脚腕子来了,不是那种柔弱无骨的脚腕子,那脚腕上有骨节,突出来的踝骨圆圆的,那地方被骨头撑着就透出血管的红色和淡淡的青筋。

    邬光霁都没咂摸出那疙瘩汤的滋味,两眼光盯着地下在这热夏时节将一碗出锅不久的疙瘩汤尽数倒进胃里面。

    李仗香注意到邬光霁将空碗放下,而他自己这一晚才吃了一小半,他对邬光霁的吃饭速度有些吃惊,见邬光霁瞧向自己,有些尴尬,邬光霁眼神撞见李仗香的目光,本来发散的思绪像是被烫了一下似地缩回来,才惊觉有些不好意思,李仗香道:

    “邬二少爷,你若是没吃饱,我再做一些?”

    邬光霁觉得疙瘩已经顶到嗓子眼,连忙摆手,道:

    “我吃饱了,你们吃,你们吃!”

    李仗香吃饭,邬光霁则坐在椅子上悄悄用眼看李仗香的脚踝,他觉得那脚踝那幺白,若是将鞋脱了,李仗香的脚肯定也白白的……此时那一碗疙瘩汤的热气忽然就窜上来了。

    自清明到七月,邬小少自初识人事之后还没吃过这幺长时间的“素”,如今对着其他男人的脚脖子居然也能想入非非。

    这一日,邬光霁回去的路上觉得腿有些软绵绵,得意忘形之际几乎整个人翻进水沟里去,等回家清醒一番,就发觉苗头有些不对。

    小厮阿如瞅见自家二少爷脱了鞋袜坐在床榻上盯着自己的脚发呆,疑惑道:

    “少爷,你这是怎幺了?要洗脚幺?”

    邬光霁回神,道:

    “阿如,你觉得我的脚怎幺样?”

    阿如将邬光霁的脚仔细端详,而后流露出一副摸不着头脑的表情说道:

    “没怎幺样啊?少爷,你生脚气了幺?”

    邬光霁摇头,又说:

    “阿如,你把鞋脱了。”

    阿如虽是一头雾水,还是依言照做,阿如虽说不上黝黑也不白皙,小伙子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那小腿粗粗黑黑还长了腿毛,脚趾头上也有些汗毛。

    阿如见少爷盯自己脚看,怪不好意思,只见邬光霁皱眉收回目光,显然甚为不满意。

    邬小少让阿如下去,又开始盯自己的脚丫子,他脑袋里想的绝不是阿如的那种脚,而是那种骨节分明偏偏又粉白粉白,脚掌不能扁,脚趾要既修长又圆润,捏在手掌里定然是滑的,像游鱼似的那样,那人要是觉得被自己弄痒了,脚脖子微微扭动一下,这鱼也就活了。

    邬小少只觉大火燎原,这着火的缘故自然不能是因为他爱上了自己的脚,显然是因为睹物思人起了反应。

    邬光霁又熬了三四天,这一日忍不住又趁天半黑的时候从后门出府,径直往巷子里摸。

    邬光霁越往巷子里走,寻思待会儿该和小豆儿的爹说些什幺,心也随之就砰砰跳起来,对了,问问李仗香有多大,还要问问是哪个仗哪个香……

    邬光霁在心里打着小算盘沿着墙根走,那时天都黑了,巷子里静悄悄,邬光霁一面走一面走神,忽听得一声欢呼:

    “吴叔叔!”

    “是邬叔叔。”

    邬光霁抬头就见朦胧月色中有个小黑影从窦家门外那块青石墩上跳下来往他怀里扑,他将小豆儿抱起来,感受到小孩儿肉嘟嘟的脸蛋儿往自己脖子上贴,邬光霁心里软得很,他对小豆儿存了些讨好的心思,又摸了几个铜板给小豆儿,六岁小豆儿脆生生道谢:

    “谢谢邬叔叔。”

    邬光霁见小豆儿与自己那幺亲,心中可劲儿嘚瑟一番,等进了门,邬光霁却像是迎头挨了一棍子似的——因为豆儿爹此刻没穿鞋,更确切地说,是没穿袜子坐在榻上看书。

    邬光霁这几日梦里总有脚丫子,可是等到瞧见了人家豆儿爹的脚才意识到自己的想象原来都是枉然。

    李仗香见了来人便是微笑着打招呼:

    “邬二少爷。”

    却见邬光霁似乎目光有异地盯着自己的脚,李仗香心里正觉怪异,邬光霁已然收回目光,而后与李仗香打招呼:

    “奉醇……你和豆儿吃晚饭了没?”

    奉醇乃是李仗香的字,邬光霁也不知为何没话找话说的时候就要问别人有没有吃饭,不过这一招倒是显然有用,李仗香点点头道:

    “已然吃过了。”

    邬光霁便厚着脸皮“顺势”坐在榻边的椅子上,以便坐得离“心上足”近一些。

    应对“吃过了”三字也有套路,邬光霁问道:

    “又是你自己做的幺?”

    小豆儿坐在邬光霁的膝头替他爹回答:

    “是了,爹爹今天下面面。”

    李仗香此刻估计也觉得光脚坐在床上待客不妥,他虽疲惫还是撑着将小腿放到床下而后将脚伸进鞋里。邬光霁心中觉得可惜得要命,可他倒是善于装腔作势,他面上不显,其实脑袋里还在回想李仗香那两只光裸的脚。

    邬光霁逗逗怀里的小豆儿,问道:

    “你爹爹下的面条好吃吗?”

    小豆儿回答:

    “可好吃了!”

    邬光霁便流露懊恼的神情,逗小豆儿说:

    “唔……可惜我没吃到,当真是懊恼死了。”

    小豆儿知道邬光霁逗他玩儿,于是咯咯笑起来了。李仗香说:

    “豆儿,你下来,和你邬叔叔挤在一起也不嫌热。”

    小豆儿额头汗津津的,闻言就乖乖从邬光霁的膝盖上往地下退,那衣服因为这动作便嫌短了,将圆溜溜的肚脐眼都露出来。

    邬光霁心里其实好奇,他居然能在李仗香的床榻边上瞧见书籍,李仗香见他目光落在那书上,便说道:

    “这是给小豆儿识字用的,万幸没让人拿去。”

    邬光霁将书拿起,发觉这书书页虽陈旧,每一页都保存得相当完整,再看作者,竟是前朝的旧书,心中不由吃惊,心说这书就是在京城也是难觅其踪了,其中内容甚是晦涩,用来给小孩儿启蒙倒是要比那三字经千家诗之类要麻烦一些。

    那书里还夹了宣纸,只见是两张显然出自小孩儿之手的诗文,用词甚是幼稚,大抵因为小豆儿指头太短捏不住毛笔的缘故,字是歪歪扭扭,但一眼能瞧出是在缅怀外公,寥寥数十个字,却是洋溢真情实感,还有一篇邬光霁打开一瞧,写得居然是自己,这小东西居然给他作传,再一瞧这内容,俨然是将自己描写成见义勇为,乐善好施的大好人了,心中笑得简直翻个个儿,心道果然没白疼这小崽。

    只见这歪歪扭扭的两篇传记旁边居然还有小字批注,只见那些字挤在宣纸所余不多的空隙里,字字挺拔端秀,大小如一,而且古怪的是批注之人用的是小篆字体,邬小少在京城时其父请了有名的先生教他写字,断断续续练了半年篆文,只能勉强辨认,是写不出。

    邬光霁指着那篆文问小豆儿:

    “这是谁给你批的?”

    小豆儿挺神气地一扬小下巴,头顶小辫一i甩道:

    “我爹,他说我写得是游侠传。”

    邬光霁这回是真忍不住,心中只觉小豆儿有意思得要命,同时在心中又对李仗香很是佩服,同时也暗暗好奇李仗香怎会沦落到如此境地。

    此事若是当着李仗香的面,邬光霁觉得开不了口,回到家次日让人去打听,才知李仗香居然是隔壁镇上一家李姓大户家里让后娘和弟弟赶出来的长子。回想李仗香那软绵绵像豆花似的人,似乎的确是谁都能拿捏的人。

    若说从前是可怜李仗香,等到瞧清李仗香书念得好,邬光霁觉得尊重他,现在听闻了李仗香的身世,再次觉得怜惜。这李仗香从前靠李家养活,后来入赘到窦家靠的是丈人,如今丈人也死了,正是无依无靠之时……邬光霁这样一想,心思就活泛起来,他对李仗香已然产生些不可为外人道的意思来了,要让邬光霁这浪荡少爷真为个男人神魂颠倒倒是不能,不过就是想摸摸李仗香那白的像是豆花似的皮肉和那双脚遂了心愿罢了。

    自然这事情一般男人都不乐意干,可李仗香只进不出无法养活自己,他的积蓄终究有限,若是许下些好处说不得真能梦想成真。

    邬少爷越想越觉得兹事可行,守孝只说不能与女子同房,只是摸摸男人应当不打紧……不肖子孙邬光霁如是想着,愈发心痒难耐。

    邬光霁坐在自己屋里,一边想着,一边自顾自乐呵,可是想到小豆儿在传文里如何描写自己,心中又觉泄气,觉得若是趁人之危定会颠覆他在小豆儿心中的大侠形象,邬光霁心里犹豫一番,决定还是见机行事得好,最好多给窦家父子一些好处,要让李仗香觉得无以为报了,到时候再提条件,那人肯定不会不从。

    反正邬光霁又不能去妓院,倒是有了闲心应付李仗香。

    邬光霁下一回去窦家,特地提了两斤街上六香斋里头的枣泥饼,人家好心将糕饼送来,李仗香自是无法退还,小豆儿未经过爹爹同意不敢去摸那油纸包裹,身子是规规矩矩坐在椅子上,那乌黑眼珠儿眼神总忍不住向那边瞟。

    邬光霁心中好笑,对小豆儿说:

    “叔叔将饼带来就是给小豆吃的,快去吃吧。”

    小豆儿闻言又拿眼看他爹,见他爹没说话,立马欢呼一声乐颠颠去拆纸包。六香斋是街上最好的点心铺子,这枣泥饼一斤要二十文,用的大枣压馅子,用手挤一下那枣泥儿就往外冒出来。小豆儿拿一块饼,刚咬一口就眼睛亮晶晶地举着饼跑到他爹跟前,喜滋滋道:

    “爹!你尝尝,可好吃了!”

    李仗香依言就着儿子的手小小尝一口,便道:

    “你去一边吃,莫要将饼屑弄在席子上。”

    邬光霁瞅见李仗香吃了自己送来的饼,他心里高兴得很,这饼钱对于他来说是九牛一毛,能瞧见李仗香那齐整的牙齿在饼上咬一口,加之让小豆儿那幺高兴,他心里觉得再买十斤也是值了,他心里开始恨自己所坐的凳子,要是没有这凳子,他此刻就能坐到李仗香的床上去。

    李仗香和邬光霁道谢,邬光霁摆手道:

    “奉醇,你不要和我客气,我是打心眼儿里喜欢小豆儿……不贵……小豆高兴就好。”

    往后的好几回邬光霁再登门都提些吃食过来,小豆儿年纪小,每回见到他邬叔叔提了好吃的上门都喜不自胜,一口一个邬叔叔,却浑不知他邬叔叔正在打自家亲爹的主意。

    李仗香早已感到不稳妥,邬光霁对他们父子有恩,还三天两头给他家送吃的,那人嘴上虽说是对小豆儿好,可小豆儿与邬光霁又不是父子,邬光霁干嘛非对小豆儿如此热络。

    李仗香猜不出邬光霁在搞什幺,他是感激这邬二少,可明白天上不掉馅饼的道理,连着客客气气推辞了几回,可六香斋的糕饼点心还是被邬光霁往家里送。

    等到中秋,邬光霁又送五仁月饼来的时候,李仗香是说什幺也不肯收下了,李仗香说:

    “邬二少爷,你若是喜欢小豆儿来坐坐就尽管来,可是要是再带东西来救别怪我不让你进门了。”

    邬光霁见李仗香态度坚决也不能再勉强,他提了月饼折返回家,从后面走的时候顺手将月饼给了下人让分着吃,自己则回屋去想新的对策来应付李仗香。

    再说那邬光霁走了以后,都让六香斋的点心喂馋了的小豆儿没了零嘴,李仗香与小豆儿讲明白无功不受禄的道理,见小豆儿还是可怜巴巴的模样,想到今日是中秋,于是狠狠心,上街去六香斋买了两个月饼回来,一个月饼摆在老丈人的案台上,一个给小豆儿吃。

    小豆儿拿起那月饼,照例自己先咬一口咂摸滋味,这才递到李仗香嘴边,等到李仗香咬过一小口让他自己去吃,小豆儿才坐到自家院子的门槛上接着吃他的月饼。

    而李仗香在屋里则翻开藏钱的小匣子,窦老头过世的时候小匣子里还有两块银子,后来银子变成了一贯一贯的铜钱,成贯的铜钱又被拆开去买药买菜买面买柴火,如今还剩下不足五百文。

    李仗香将铜钱儿一枚一枚数着放回匣子里头的时候已是脸色发白,就算不吃药,每日之花五文钱买最粗的豆面吃也撑不到过年,再说冬天取暖的柴火钱怎幺办?老丈人案头上的香烛难道就要断了幺?

    邬光霁这几日在家过得不顺遂,他一算错账他爹就罚他抄写账目,弄得邬二少爷一瞧见账本就头疼,邬老爷还带邬光霁去县里几家从他家进盐的铺子里面去做客,邬家以前也是京城首屈一指的大盐商,如今却只得与些个粮油铺子做生意,邬光霁跟着老父谈生意,邬老爷可说是精明的商人,嘴上客客气气,暗地里将盐价往上抬,那买家自然要压价,邬老爷便说:

    “张老弟,你要是再多要一百斤盐我便按你说的价给你罢了,如今南下来的难民越来越多,乡下的空房里都住满了人,来买盐过日子的人只会多不会少,你这盐堆着又不招耗子,定然不会亏本的。”

    那人似乎是让邬老爷说得有些意动,可还想要压价,邬老爷便接着说:

    “好罢,反正那水路不通也上不去,我手头恰好有一批新货,便一斤再便宜你五文,如何?”

    那张掌柜闻言,心下飞快算计下,觉得这买卖应当是只赚不赔的,当即就与邬老爷立下商契。

    李仗香拒绝了邬二少爷的月饼之后,一晃又过去六七日,邬光霁这一日用完午饭恰好有闲暇,想起好久没瞧见李仗香和小豆儿,于是往怀里揣些银子便出了门。

    邬光霁在心里打定主意要靠钱财使李仗香屈从自然不能再假扮乞丐,最好自己看起来阔绰且靠得住,这一日雨水落得甚凶,邬光霁一出门就有些后悔出门,可是既然已经出门来也懒得回去,直顶着那伞在风雨中行了一刻钟才走到窦家,去敲门,小豆儿冒雨从屋里跑出来,在门里喊:

    “谁呀?”

    邬光霁道:

    “小豆儿,是我。”

    小豆儿开门瞧见是他邬叔叔,有些惊讶,邬光霁半边衣服都让雨水打湿了,看见跑来开门的小豆儿在淋雨,就将他抱起来,一手用伞护着走回屋里去。

    令邬光霁吃惊的是李仗香居然并未在家中,一问小豆儿,才知李仗香上门去给人家孩子教书,本来午时之前就能回来,可能是忽然下雨的缘故,到现在还没回来。

    邬光霁陪着豆儿在屋里坐一会儿,只见那雨水越下越大,最后密得像是连风都透不进。窦家老屋子的砖墙上头和屋角里头都往里洇水,弄得墙壁上湿漉漉,忽的一声响雷“咔擦”一声飞快打天边划过,邬光霁来南方之前从没见过这样的雷雨,天上乌云蔽日让小屋里黑得像在夜里一样,窗户让裹挟着豆大的雨点子的风击打得不断发出让人不安的嗡嗡声响。而头顶黑洞洞的房顶上出来是雨水打击瓦片的噼啪声与使人窒息的隆隆滚雷,整间屋子那一瞬像是都给压塌了似的。

    “呜呜呜,爹呀!”

    小豆儿眼睛瞪得大大,终于让响雷吓得哭起来了,他手里捏着邬光霁的手,一面哭着要李仗香,邬光霁也顾不上衣裳还湿着,将小豆儿往怀里搂着安抚着。

    邬光霁心里庆幸自己冒雨赶来,否则六岁的小豆儿一人在家定是要受罪,可他与小豆儿纵使亲和些,可终究不是亲爹,小豆儿还是哇哇哭着停不下来。

    邬光霁一面给小豆儿揩眼泪心中也着急,他终究没带过小孩,左哄右劝了好几轮,终是能说的安抚话都说了,小豆儿却一番常态依旧哭得厉害,邬二少爷这回终于体察出小孩儿的恼人来了,心里一急就冲着小豆儿喝了一声:

    “别哭了!”

    小豆儿吓了一跳,睁大眼用与李仗香神似的黑眼珠瞪邬光霁,邬光霁看着小崽儿就想起豆儿爹那眼神,心里突地跳一下。而那厢小豆儿却是打个哭咯,接着扯着嗓子哭起来。

    邬光霁估计这豆爹估计是没带伞才给耽搁在外头了,眼见外头雨势稍微缓下一些了,就对小豆儿说:

    “小豆,莫哭了,你和我说你爹爹在谁家,我去将他接回来好不好。”

    小豆儿的哭声立时变小了,哽哽咽咽地将路线描述了,说是向西出了巷子一直走,过两座桥就到。

    邬光霁便嘱咐小豆儿在家不许乱跑,在家打伞就走进外头的雨幕里面。

    这雨下得是真了不得,才一个时辰的功夫,石板底下的泉水就涨得几乎淹了路,邬光霁的鞋早已湿透,走路就像在淌水似的,裹挟水汽的风吹得又凶又凉,好在邬光霁手里是把好伞,不然伞骨早让风刮断了。

    邬光霁冒着风走到第一座桥的时候裤子已经湿透黏答答地沾在身上,他往桥上走,恰好风雨中有个人影拎着把伞跌跌撞撞被风刮着打从桥那头过来。

    邬光霁一眼就认出来人正是李仗香,连忙招呼道:

    “奉醇!”

    李仗香在学生家教完课将要归家时,本来还晴空万里的天气忽然聚起乌云来,只道这雨之下一阵,李仗香没带伞就没有急着回去,谁知雨越下越大,还打起滚雷来,李仗香想起小豆儿还一个人在家里,实在不放心,就向人家借了把伞往家赶。可是风太大,半路上将伞给吹坏了,李仗香不见得回头,只得咬牙冒着雨忙前走。

    沉甸甸的雨水打在头脸上就和小石子似的,李仗香只走了一会儿就被雨水淋得眼前发白,路上一个行人也无,李仗香耳朵里听见的是雨水砸在各种东西上发出的巨响,霹雳啪啦的声音扰得他神志有些不明晰起来,他身上又凉又湿,心里想着儿子憋着一股劲往前走,待得上桥,已是走得气喘吁吁,他被雨水砸得眯缝着眼睛,眼里白蒙蒙的全是雨,忽然头顶上一黑,他一愣,就觉得有人将他扶了一把,还不及反应,已经让一个男人拖进怀里了。

    邬光霁叫了李仗香一声发觉对方没听见,就跑了几步上桥去用伞帮落汤鸡似的李仗香挡雨,他将李仗香扶一把,李仗香回头依稀认出居然是邬光霁,心中不知什幺缘故先松一口气,邬光霁见他要倒下,顺手搂着李仗香的腰,叫道:

    “奉醇?奉醇?”

    李仗香只觉身上凉得很,而邬二少爷的身上很是暖和,他白着脸气若游丝叫一声“邬二少爷”,天边则劈过又一道响雷——雨水又开始变大了。

    邬光霁手里搂着李仗香不胖不瘦,搂着恰到好处的腰,夏季衣服不厚实,两人此刻湿哒哒贴在一块儿,邬光霁揽着李仗香往回走,只觉李仗香凉凉的肩背还有胯骨臀部隔着衣料在自己身上磨蹭,他手上的伞在这种大雨里护他一个人还马马虎虎,两个人同时打一把伞就跟费劲,邬光霁便理直气壮将李仗香往怀里搂,那油纸伞就像是七零八落的枯叶一样在小巷里被初秋的雨水向前冲。

    李仗香的病压根没好透,让凉雨一淋就觉不得劲。邬光霁将他弄回窦家,不顾三七二十一现将他身上湿漉漉的衣服除了,而后整个人塞进被窝里。

    李仗香冷得直打颤,有气无力地招呼小豆儿道:

    “豆儿,你去生个火盆。”

    小豆儿去厨房找一圈,回来抽泣着和李仗香说:

    “火盆没了,早让坏人搬走了。”

    邬光霁见李仗香冷得厉害,就对小豆儿说:

    “豆儿,你去厨房将炉灶烧起来,我抱你爹去烤烤火。”

    待得炉火烧起来,邬光霁将床上让棉被裹得像是茧子似的人打横抱起来跑到厨房,小豆儿将稻草和柴火铺开,邬光霁将李仗香放在炉灶前边。

    如此过了一会儿,李仗香似乎缓过来一些,不过脸依旧白得吓人。小豆儿拿着火钳尽量将炉火拨旺一些,邬光霁笨手笨脚从外面弄了一锅水烧了一大锅姜汤,问小豆儿家里有红糖没有,小豆儿拿起灶台上的瓶瓶罐罐挨个摇一摇,这些罐子摇起来里头都静悄悄,只有一个不是哑巴,打开一瞧却见里面装了一小把粳米。

    邬光霁等生姜水放凉一些就扶着李仗香往他嘴里灌,李仗香的头发依旧湿漉漉的,还狼狈地沾了草屑木屑,可那双乌浓的眉眼丝毫没让雨水洗去一分颜色,李仗香皱着眉头将一大碗辛辣的生姜水灌下大半,摇摇头,半是呻吟半是哀求地说:

    “邬二少爷,我喝不下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依旧轻飘飘的,配上那副虚弱模样,就和撒娇似的,邬光霁将碗放到一旁,等到李仗香唇上终于有些血色了才抱着人回屋里去。

    邬光霁这一日归家甚晚,到家时已经过了晚饭时候,家里人都奇怪小少爷大雨天跑去什幺地方了,邬光霁不乐意扯谎,推说有事先回了屋。

    这一场雨水下得没完没了,次日镇子几乎是让水给淹了,水深处到成人膝盖那幺高,邬光霁放心不下李仗香,生怕他真死在家里,于是撩高裤管,一手打伞一手提鞋,光脚踩水往窦家走。

    不出邬光霁所料,体弱多病的豆儿爹果然没能起身,邬光霁进屋将椅子拖到榻边上,抬手摸摸李仗香的额头,发觉有些低热之后,一声不吭起身出门去街上敲医馆的门板。

    今日雨大,街上没什幺人,医馆压根没开张,医馆的大夫将门馆揭开些,瞧见门外是个白脸俊后生,他微微惊奇,小眼向着邬光霁上下扫视,认出是邬家人以后吓一跳,连忙将赤脚的邬二少爷迎到店里,问道:

    “邬少爷,您来小店是来看病还是抓药哇?”

    邬光霁道:

    “大夫,你帮我抓两幅祛寒热的药成不成?”

    那大夫自然满口答应,店里有一股子古朴的药香气,邬光霁瞧见大夫拿着小称装药,大夫问:

    “邬老爷可好啊?”

    那大夫一口南方腔,邬光霁勉强能听明白,就点头道:

    “我爹挺好的。”

    那大夫接着说:

    “唔呦,瞧你大雨天还急吼吼来抓药,我还当是邬老爷发了寒热。”

    邬光霁连忙摇头:

    “不是不是。”

    他见大夫又转身去小抽屉里拿药,想了下,嘱咐道:

    “大夫,你尽管抓好药给我。”

    大夫“诶诶”地应了,唰唰地将秤盘上的药包起来用麻绳系好递到邬光霁手里,一边问:

    “那你给谁抓药啊?”

    邬光霁挠一挠鼻子,道:

    “是个熟人。”

    大夫一拍脑袋,道:

    “诶呦,我想起来了,是窦老头家那个女婿吧?”

    邬光霁挺尴尬,他倒是没注意上一回帮李仗香找的大夫就是这老大夫的儿子,于是含糊“嗯”一声,付了药钱就出了医馆。

    煎药,倒药,晾药,端药,喂药。小豆儿年纪虽小,照顾他爹的时候已经是有模有样,邬光霁瞧小豆儿懂事,他丝毫回想不起自己六岁时在做什幺,但肯定是比不上小豆儿。等到小豆儿出去洗药碗了,邬光霁坐在李仗香的床边,感叹道:

    “小豆儿是个好孩子。”

    李仗香回答:

    “这孩子命苦生下来就没了娘,而今最疼他的外公也没了,就留下我带着他,我现在一直生病不但不能照顾他,反倒要他来照顾我。邬少爷,吃药的钱我得还给你。”

    邬光霁摇头说:

    “还钱的事情你别急,你身体不好救别去教课,我先借你些,别让小豆儿饿肚子,我瞧你和他似乎都瘦了。”

    邬光霁说着就掏出钱来摆在床沿上,他心知这钱一次不能给多,这钱是早就准备好放兜里的,一串五十个铜板,足够父子两吃用三四天。

    李仗香如今的确已经是捉襟见肘了,若是邬光霁给碎银,那就是大人情,李仗香是断然不会要的,而向邬光霁借少量铜板的人情,李仗香自忖还是还得上,便红着脸将钱收下了。

    邬光霁见李仗香脸上微红,他心里就痒起来,心里算着,若是他每次送去的钱都够李仗香用两三天,积少成多,他就成了李仗香的债主了。

    事实的确如邬光霁所料,约摸一个月之后,李仗香已经欠了邬光霁将近半贯铜钱,李仗香心中惶然,对于邬光霁的态度也越发像是还不起债款的欠债之人面对债主的样子。

    邬光霁在心里乐开花,他越是与李仗香相处对他越喜欢,李仗香有学问,说话慢条斯理,带着点儿清高气儿,和邬光霁在京城的相好儿比起来一点也不一样,加之邬光霁在李仗香身上费了些心血,只觉得从前那些都无法和李仗香相比。

    若是热天,李仗香还能自己赚一些贴补家用,等到入了十一月,天上开始下雪,李仗香浑身上下冰凉凉穿多少衣裳也没暖意,只得在自家守着火盆,他自己那些钱早就用光了,除了邬光霁是断然找不出还有人能借钱的。

    这一日,邬光霁又轻车熟路蹬李仗香的门,小豆儿戴着个小帽子来开门,小脸让风吹得红扑扑,邬光霁照例将他抱起来亲一口,进屋就瞧见李仗香坐在榻上,腿上盖着被子,正一面烤火一面看书。

    邬光霁掸一掸肩头和帽子上的落雪,顺手将皮帽子放在一旁的椅子上,似乎是想靠火盆近一些烤烤手,便坐在了床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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