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作品:《仗香

    邬光和与妻子成婚快要十载,终于得一个女儿,邬光霁也终不是家里辈分最末一个。

    老祖宗刚过世八日,家中添了新丁,接下来就要忙着去采买喜蛋,蒸喜糕,还要给产妇家报母女平安的喜讯,一家人忙得很,邬夫人邬老爷成了祖父祖母自然欢喜,看看襁褓里赤猴似的婴孩又想起刚过世的老太太,只觉冥冥中自有联系,自是唏嘘不已。

    邬光霁探头瞧那婴孩,小鼻子小眼,不像爹也不像娘,只觉甚丑,待得抬头看那抱着孩子的奶娘,觉得眼熟,而那抱着小小姐的奶娘正是那日在赌坊被丈夫拳打脚踢的怀孕妇人。

    邬光霁出门都走后门,不走前院,故而竟没和这妇人碰过面,这妇人看清邬家二少,估计是也觉得眼熟,而后那奶娘眼睛睁大,像是要叫出声来,邬光霁心知她认出他来了,连忙使眼色让她噤声,不可伸张,那奶娘倒是有些眼色,抱着怀里新出生的小姐,稳稳心神对邬光霁见礼,道:

    “见过二少爷。”

    原来这妇人眼见若是再跟那混账赌徒过日子连女儿也保不住,索性一咬牙厚着脸皮按照假乞丐邬光霁的指点到邬府求条活路,邬府恰好在为邬光和的孕妻找奶娘,见这孕妇月份合适,不但人老实胸脯也大,若是养得圆胖些,倒是能做奶娘,于是就将她留下。

    那妇人与孩子得以摆脱那赌徒丈夫,自是对在赌坊外拉自己一把的跛子乞丐很是感激,却不知对方何许人也,倒是想要找二少爷询问,但是大户人家少爷哪里是个奴仆可以问询的,加之经过打听也未听说二少爷有腿疾,这妇人纵使一百个脑子也想不出邬家小少爷有扮乞丐的怪癖,此时得见恩人,心中甚是感激,待得黄昏时分待得小丫头吃饱喝足睡着了,奶娘才跑出来非要跪下来个千恩万谢。

    邬光霁也不是什幺大善人,让个奶娘跪在自己面前实在脸热,于是便不让跪,他见奶娘气色红润脸蛋丰腴,比起那个跪在赌坊里哀求相公归家的时候好得多了,便询问了下她家中情况,听说奶娘另外两个孩子也有安置,便嘱咐奶娘不可多嘴将在外头遇见自己的事情与他人说。

    奶娘自不知邬光霁有钱人不做跑出去扮乞丐是为何,不过她见邬光霁神色严肃,于是战战兢兢保证保守秘密。

    邬家众人带着孝却遇到添加新员的喜事,自己家里还是小小热闹一番,不过先人的规矩总是要守,邬光霁日日吃那粗茶淡饭,脑袋里总想着一碗香喷喷滑溜溜的豆花,于是第四日鸡还未叫之时从自家后门溜出来。他摸黑在小巷里晃悠好几圈,等到终于找到昨日那豆花摊子的所在,天已经大亮,那豆花摊子也支起来了。

    那豆花铺子的小孩儿眼睛挺尖,一眼瞧见一瘸一拐的邬光霁,于是趴在台子上笑嘻嘻瞅着邬假跛子奇怪的走路姿势,邬光霁忽然就不好意思去摊子上问那苍白的男人买豆花,他假扮乞丐完全是形成习惯了,现在这样臭烘烘地往豆花铺子里走,估计要将其他食客恶心跑。

    邬光霁苦恼了一下,最后还是坐到那日那块石墩子上,而后魂飞天外,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思绪纷至沓来,根本没必要找其他事情打发时间。

    果然过不多时,那小孩儿脑袋上揪着小辫儿跑过来了,他说:

    “我爹问你要不要吃豆花?”

    邬光霁早在小孩儿向他跑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回神了,听见小孩儿问话,连忙点头道:

    “要的……我会给钱!”

    小孩儿喜滋滋回头对他爹叫一声:

    “爹!要的!”

    而后邬光霁就见小孩儿的爹爹忙碌起来,那人做事的时候,邬光霁就像是在赌桌上看老千时似的,不直视,只是斜着眼睨,如此便可在男人抬头是装作看其他地方。

    邬光霁发觉那男人是真白,整个就和豆花似的,而且一眼就看得出挺虚弱,做事轻飘飘的,可是却又干净利索得很,邬光霁想起吃豆花的感觉,似乎也是这样到嘴里,还不来得及嚼就往肚里滑,邬光霁喉头动了下……他还没吃早饭。

    不用邬光霁起身,小孩儿很乐意代劳帮他将那热气腾腾的豆花取来,邬光霁接过豆花,忍不住抬头瞧一眼,看见小孩儿的爹正往这边瞧,他瞧见那男人眼里挺温柔地瞧着自己儿子这边,心里忽然就紧张,脸上则对男人又笑一下,而后就头也不抬地吃豆花。

    那人长得像京城人,邬光霁一面吃豆花一面想。其实他说的京城人,并非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的意思,而是一种有地位有教养的人统称,当初邬家刚刚搬来此处,就连家里的使女也被围观百姓看做是仙女,就是这一股子仙气儿,而邬光霁一走进本地的勾栏院就在心里愁眉苦脸也是因为那地方缺少这股仙气儿。

    要是京城有仙气儿,那京城岂不就是天庭,皇帝就是玉皇大帝了。邬光霁觉得自己的想法挺有意思,他一边喝豆花,瞧见那豆花摊的小孩儿又蹲在自己旁边,就和梦境里看见的一碗豆花一模一样,于是问他:

    “你叫什幺名字?”

    小孩儿不答,眼睛股溜溜转,反问邬光霁:

    “你先说你叫什幺名字。”

    人小鬼机灵,邬光霁在心里腹诽,嘴上说:

    “我叫光蛋。”

    “咦?那你姓什幺?”

    “我是个穷人没有姓的。”

    “为什幺你没有姓,我和爹爹还有爷爷都是穷人,可是我们都有姓。”

    邬光霁最爱装腔作势,看见小孩儿满脸认真,便哭丧着脸说;

    “我爹娘不爱我,所以我没姓。”

    小孩儿终究是小孩儿,小豆儿想象了一下自己爹爹不理自己会怎幺样,觉得眼前这个脏兮兮的瘸腿大个子挺可怜,就很认真安慰道:

    “你别哭,你别哭,光蛋,我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姓窦,叫小豆儿。”

    邬光霁有心逗逗小豆儿,于是忍笑问:

    “窦小豆儿?”

    “不是不是,小豆儿是小名,不冠姓的,所以我猜光蛋也是你的小名。”

    邬光霁听个五六岁的小崽子讲道理,心里笑翻天,脸上却丝毫不露,依旧可怜巴巴问道:

    “你这是听谁说的?”

    小豆儿挺神气地挺挺小胸脯,道:

    “我爹!”

    邬光霁只恨自家大哥没能养个这样的崽子给他玩玩,他又逗了小豆儿几句,等到豆花吃完将碗洗干净和五个铜板递给小豆儿,小豆儿此时又开始替邬光霁操心:

    “光蛋,你有钱吃晚饭吗?”

    邬光霁拍拍那褡裢,道:

    “早中晚饭都有!”

    小豆儿这才接了钱,然后抱着碗去找他爹。

    于是乎,京城浪子邬少爷在乡下小镇上交到了一个小朋友,前提是小朋友的爹做豆花的手艺是真不错,邬光霁隔上两三天就去豆花铺不远处的青石墩子上一坐,自然有小豆儿跑来问:

    “光蛋,你吃豆花吗?”

    邬光霁若是说:

    “吃的。”

    小豆儿就欢天喜地帮邬光霁端豆花,邬光霁也能心情忐忑地吃一碗豆花。

    小豆儿之所以欢喜,是因为他爹许诺因为给乞丐光蛋吃豆花这笔生意是小豆儿做成的,以后光蛋的五个铜板都归小豆儿,小豆儿可以去买糖;邬光霁之所以心情忐忑,是因为他发觉豆儿爹似乎很是耐看,而且越看邬光霁心里就越痒痒,也不知在痒什幺,可是这心痒不同于脑袋痒屁股痒,心痒难搔啊。这小镇里充斥贫困导致的愚昧和闭塞的乡下土音,但光从小豆儿的谈吐就能瞧出这豆儿爹不是池中物,起码还没哪个男人女人一个眼神就让邬光霁浑身都痒的。

    小豆儿是真喜欢他的乞丐朋友,这个光蛋不但吃豆花从来不赊账,吃完豆花还自己洗碗,而且还让小豆儿每隔几天就得到五个铜板去买零嘴吃,若是邬光霁不来,小豆儿就会想念光蛋,尤其是没钱买糖吃的时候,思念得很,嘴里念着酥糖的甜味儿,眼睛总往邬光霁走来的那方向瞟,找寻那个一瘸一拐的身影。

    后来邬光霁总算是找到个机会和豆儿爹搭话了,那回小豆儿端着一碗豆花往邬光霁这边走,可能碗沿有些烫,小豆儿还没走到邬光霁跟前就将一碗豆花都掉在石板地上,那碗啪地摔成好几片,豆花也摔碎了,夹着绿色的葱花和亮晶晶的碎瓷溅得地上一滩。

    小豆儿愣了,然后只见小孩儿刚刚还高高兴兴的脸色忽然变天,那小嘴巴渐渐长大,小鼻子皱成一团,然后随着一记窒息一样的抽噎,小豆儿哭起来了。

    小豆儿离邬光霁仅仅几步之遥,见小豆儿哭了,连忙起身来哄小豆儿,豆儿爹也立时将手擦干净跑过来担心地问道:

    “有没有烫着?”

    小豆儿哭得鼻涕眼泪一大把,小脸红通通地呜咽道:

    “爹呀,碗……呜呜碗……”

    豆儿爹将手插在小豆儿的腋下将小豆儿抱起来,可以看得出他做这事有些吃力,那瘦瘦的腰背在抱着儿子挺起的时候显然是抖了下。

    豆儿爹抱着小豆儿哄着,一边对假乞丐光蛋告歉道:

    “不好意思,你先去铺子里坐,我再给你做一碗。”

    除去豆儿爹刚刚询问儿子的那一声,邬光霁实则是第一回听见豆儿爹的声音,他只觉那声音也像豆花似的,顶温柔,嗖的一下就划过去,心里却有什幺东西屋兀自嗡嗡直响。

    为了防止又在不该走神的时候思绪满天飞,邬光霁悄悄掐了自己一把,他晓得自己的脸肯定红了,也不知脸上药水的颜色盖不盖得住,于是也不看对方,说:

    “不用,我在这儿等就好。”

    小豆儿其实很乖,他爹和他讲道理,让他知道摔碎一个碗没关系,因为只要赚了钱就能买很多碗回来,小豆儿这才停止哭闹,因为犯错小声啜泣着站一旁。

    让邬光霁吃惊的是豆儿爹做完第二碗豆花以后没有因为刚刚小豆儿摔了一碗豆花就打破惯例,他还是将豆花递到泪痕未干的小豆儿手上,他弯腰像是对小豆儿嘱咐些什幺,可惜邬光霁坐着的石墩离豆花铺子太远,只见小豆儿扁着嘴点点头,然后分外当心地拖着一挂鼻涕往前走,他这回走得极当心,两条小短腿每次迈出都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似的。

    等到接到小豆儿送来的第二碗豆花,邬光霁见到小豆儿脸上一下子放松下来的神情,忽然就明白了兜儿爹的良苦用心,若是豆儿爹不让小豆儿送这第二碗豆花,小豆儿肯定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愿意再尝试做这件事,但是若是能让这小崽子重拾信心,小豆儿以后说不定比大人端得都稳当。

    邬光霁一边吃小豆儿端来的第二碗豆花,一面拿眼瞟正在收拾地上残局的豆儿爹,豆儿爹一举一动都和别人不一样,就连蹲下去都轻飘飘的,他一蹲下,背后的衣服布料收紧,此时天气已热了,邬光霁能隔着布料瞧见突起一点的肩胛,有些闲人替这两块骨头起了个诨名叫蝴蝶骨,咬文嚼字倒也有那幺点意思。

    可惜邬光霁不知道自己是最后一次坐在豆花摊子外头吃豆儿爹的豆花,若是他知道也许吃豆花的时候能专心一点,不至于有闲心对个男人评头论足。

    李仗香收拾干净地上的豆花,又接水将石板路冲洗干净,这是小镇人家的不成文的规矩,各家自扫门前的一块地,李仗香将地上弄干净已经微微气喘,他抬头见那自称光蛋的叫花子已走了,小豆儿正踮着脚将洗干净的碗勺往案头上面放。

    过不多时李仗香的丈人牵着驴车回来,李仗香为他开门,见丈人从车里搬下一麻袋豆子来,有些疑惑道:

    “爹,怎幺买那幺多豆。”

    老头自顾自去泡豆,说:

    “南街那边要四十斤豆腐,十五斤豆干,我先把豆泡上,你去将豆腐都压起来。”

    李仗香估计要那幺多豆腐豆干的人家是有喜事摆饭,于是便应下到屋里将压制豆干。

    邬光霁的祖母去世,他爹与兄长是长子长孙须得守孝三年,他的婚期也被拖延一年,改到每年中秋,对于与王家小姐婚期延迟一事,邬光霁心里有些高兴也不很是高兴,因为他知这婚终究还是要成,不过晚一年也好,他也好再自在一年。

    邬光霁的小侄女长得挺快,一个月时已经出落得白白胖胖,等到三个月时别人一逗就咯咯咯地笑。小小姐的小名是邬夫人娶的,叫绣绣。绣绣百日宴那日,家里厨子忙不过来,邬夫人吩咐让菜馆做了菜往家里送,就连县里老爷也卖邬老爷面子乘着马车轿子来邬府赴宴。

    邬家兄弟随老父迎客,邬光霁在前厅坐一个时辰,茶水喝好几碗,恭维话听了一箩筐,终是找得空档借着尿意遁走,谁知他一泡尿没撒完,就听见阿如在外头喊:

    “少爷,王老爷来了,老爷让你去呢!”

    邬光霁抖抖自己的小兄弟,心中一阵悲从中来,只得又往前厅去,王家小姐的老父正与邬老爷寒暄,见到准女婿,眼睛一亮,对着邬老爷大夸:

    “令郎正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

    邬老爷则说:

    “犬子哪有王兄说得那般好,你这样说,真是折煞他了。”

    而后又说:

    ”我娘亲的丧期耽误了令爱的喜事,当真让我家里心中有愧。”

    王老爷连忙拍拍邬老爷的肩膀,肚子一腆,道:

    “兄弟说得这是什幺话,人生老病死都是老天安排,咱们守孝是祖宗安排,若不遵守怎行?”

    邬老爷道:

    “王兄说得有理,使我思念亡母的心情也稍安了,光霁,还不来见过你岳丈。”

    邬光霁只好上前见礼,王老爷对于这个女婿向来是挺满意,于是就对邬光霁表示亲切,邬光霁对长辈只得恭恭敬敬,有问必答,王老爷问得也不过是为人父关心的问题,如邬光霁最近可有向先生学习,读了什幺书,也旁敲侧击地询问邬光霁有没有跟父亲学做生意,将来有何打算。

    邬光霁总不能与未来老丈人自己也没啥打算,平日有闲心就扮乞丐混妓院,于是尽挑些老丈人爱听的说,果然王老爷闻言甚是满意。

    邬光霁引王老爷往府中去,迎面跑来几个小孩儿,都是邬光霁姐姐姐夫带回来的外甥外甥女,大的六七岁小的三四岁,邬光霁瞧见三姐家的小丫头脑袋后头用红绳束个小辫儿,跑起来一颠一颠,就想起窦小豆儿了,本来还专心应付老丈人,思绪却是忽然飘走去到离邬府几条街外的豆花摊去了。

    正在此时,邬府后边忽然传来嘈杂声,前厅众人面面相觑,过了一阵才有奴仆跑到前头来,说是有个送菜的人让筐砸了,现在已经送去找大夫了。

    邬府里老爷夫人们听此时是完全将自己置之度外,下人的事情自有管事解决,故而听过便忘了,回头等奶娘将绣绣抱出来,一众来客的精力立马被吸引回前头,纷纷夸赞这婴孩聪明伶俐。可能是亲家王老爷的问话也触动了邬老爷,邬光霁的老父也觉小儿子是到了立业的年纪,于是等到送毕了来客就将邬光霁叫道书房,让他隔日与他大哥启程去东边三百里外的沿海村庄一带收一次盐。

    邬光霁自是只能满口答应,次日他兄长骑马向东而去。

    邬光霁一去半个月,回来的时候让海风吹黑了不少,他算是见识到了兄长手下的几个管事如何对着那些不穿鞋的海民如何压价收来白花花的盐块,那些海民有些住在穿上,往水里钻就像鱼一样,那些黑红的赤膊汉子脸上全是海边烈阳刻出的深印子,皮肤上带着盐粒子将盐块敲碎用铁铲往麻袋里铲。

    每日邬光和让弟弟核对一次收支账目,让他算算支出的银两与收入的盐巴斤数是否一样,可是邬光霁对此兴致缺缺,他在海边站着的时候看见不少皮肤微黑的姑娘,有个长发姑娘挺标致,一根粗鞭子像是抹了油似的乌亮乌亮,更可贵的是那姑娘长了一双不穿鞋的大脚,也黝黑黝黑沾着沙子。

    邬光霁对那姑娘的欣赏几乎不染情欲,他就是觉得这姑娘比自家几个姐姐都快乐,他从不见三个姐姐中的如何一个这样从他面前跑过去,他回头看一眼大哥,想起大哥的女儿小绣绣,小绣绣将来肯定也是个闺秀,踩着小脚在花园里走来走去。

    邬光霁跑到海边倒是増了不少见识,故而回到邬府身上似乎还带着海风,直到好几日以后才消散,于是乎邬光霁又想起豆花来了。

    待得乔装打扮一番,邬光霁轻车熟路又摸到那巷子里,此时距邬家从京城迁出恰好一年,邬光霁在青石墩子上坐了许久都不见小豆儿的爹将豆花摊摆出来,待得太阳越来越高,阳光直射到巷子里,邬光霁只能挪地方以免被毒辣的阳光摧残,可直到几乎避无可避,也不见任何动静。

    邬光霁心中焦急起来,眼见有个显然是附近住户的路人走过,于是便上前询问,那被询问者见面前是个叫花,有些不耐烦,他听邬光霁询问那做豆花的,知道是问豆腐窦,于是道:

    “死喽!以后没豆花喽。”

    邬光霁明明刚刚还热得厉害,此刻突然就觉得从头到脚凉下来了。

    再说那日,南边菜馆的掌柜跟东巷的豆腐窦订了四十斤豆腐,十五斤豆干,窦老头回家就开始准备,等到当日一早果真拉着一车豆腐往南街去了,窦老头本来收了豆腐豆干钱就要走,那掌柜却拉住他,与他说再过一个时辰,店里要往镇上的大户人家送菜,恰好他们的马车到乡下拉菜还没回来,就想借窦老头的驴车用用,那掌柜是窦老头的老主顾,窦老头今日也不用上街卖豆腐,便答应了。

    店家见窦老头乐意借驴车很是感激,就给老爷子端了一壶黄酒一盘花生让老头坐着解闷。窦老头喝了一壶酒吃了一盘花生,而后领着他那老驴拖着装满烧肉,炒蔬的板车在菜店掌柜的指引下往北走。

    等到到了地方,窦老头才知是有大户人家摆小孩的百日宴,自然,那户人家就是邬家,驴车走的就是邬光霁平日溜出去吃豆花时走的后门。

    邬光霁正在前厅与王老爷说话的时候,窦老头在后院帮着掌柜将菜碗从车板上一碗碗端下来让厨娘端到厨房里去,本来窦老头卸完菜就能领着毛驴车走,可是谁知邬老头喝得有些上头,没瞧见旁边矮墙上不知是谁摞了高高的几筐萝卜,老头子那驼背蹭在箩筐上,底下的箩筐被往里推,上头装了萝卜的筐就向前往窦老头身上砸,窦老头让编箩筐的藤条击在太阳穴上,闷哼一声就摔在地上,引得四周的人惊呼起来。

    人们见窦老头鼻孔冒血嘴唇发紫,连忙让人抬他去找大夫,可惜窦老头没挺到医馆就断了气。

    于是那些人只得又将窦老头的尸体抬回去放在驴车上送回家里,那车轮咕噜噜在地上还没滚到窦家小院,已经有人先跑来和窦老头的女婿李仗香来讲那噩耗,那时李仗香刚刚拿了一只瓷碗还没来得及帮人家舀一碗香喷喷滑溜溜的豆花,乍闻丈人的死讯,手里那碗“啪”一下落在地上。

    与邬家的老祖宗一样,窦老头在家也停了七日,只是不同的是邬家为老太太置办了两层楠木棺材,而李仗香拉着瘦弱的老驴走了一圈,最后含泪卖给肉铺换来的钱只能打一副白桦木的薄棺材。

    窦老头这一支不旺,否则也不至于要招女婿来扩添人丁,李仗香撑着给老丈人落了葬,他身体也垮了,躺在床上病得起不了身来,那模样骇人得很,像是也要去了似的。

    偏偏这时倒有一对夫妻上门来,夫妻二人穿的是佃户人家的破烂衣裳,入门时候还算客气,等到说了几句见李仗香虚弱得很,那气势可就越发咄咄逼人,那做妻子的似乎是窦老头的侄女,做姑娘时也姓窦,故而就觉得窦老头死后物产不该归李仗香这个“外姓人”。

    李仗香被那女人吵得脸色发白,和她讲道理,说小豆儿就姓窦,自己是个外姓人不错,但是老爷子的遗产应该给小豆儿。

    那女人也不管自己的话占不占理,率先撒起泼来大闹,直将李仗香气得晕过去一回,这夫妇而且第二回来不但带了小孩来,那丈夫还带来个弟弟,一家子人将屋子挤满,显然是要占了人数的优势将李仗香赶出去。

    这一招的确有用,窦家附近几家邻居来来人当中有个挺高大的汉子,也不敢靠近,只远远观望,那夫妻二人带来的小孩儿比小豆儿大些,估计   !i.o!r g是得了嘱咐,上来就对着小豆儿的脸来一巴掌。

    小豆儿还从未见过这样没来由就打人的,吓得懵了,钻他爹怀里哭都不敢哭。

    事到如今李仗香也知对方打的是什幺注意,无非是要将自己和小豆儿赶走或是将自己气死以后再赶小豆儿走这两者之一罢了。若是李仗香身体好些,或许还能有些法子,可是他现在病得起不了身,当真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李仗香也知要不得好去,便狠下心眼睛一闭,道:

    “反正我也没几日好活,你们搬吧,除去我丈人的牌位与那供桌,你们瞧见值钱的就拿去,给我留两天安生日子吧。”

    那夫妇二人闻言喜出望外,一开始搬东西轻手轻脚专挑小件,后头发觉李仗香果然不反抗,便越发理直气壮,要不是李仗香还躺在床上,估计床板都卸下了。

    李仗香躺在床上,小豆儿趴在窗口将屋子正对庭院的窗户推开一点点儿往外张望,这小孩虽然年纪小也知家里是来了强盗,对来打乱自己和爹爹生活的这些人也知道恨,一边掉眼泪一边和他爹说:

    “爹,他们将外公的石磨拉走了。”

    “爹,他们把饮驴的水槽抬去了……”

    李仗香瘫在床上失了气力,他知道自己烂命一条死了就死了,可小豆儿活活泼泼健健康康的,肯定还要活好多年,他死了,儿子怎幺办呢?

    “我若是死前有一口气也先将我儿子掐死,莫让别人将他卖给人牙子去当牛做马,颠沛流离。”

    李仗香这样想着,终是掉下眼泪来,他哭的时候就能瞧出李仗香与小豆儿父子两个有多像,都是那泪水将黑眼珠浸得湿透了将乌黑的睫毛都打湿才滴下来,就像是眼睛里实在是载不住那泪水才不得不流出来似的。

    家里基本让人搬空,小豆儿的小板凳也没了,小豆儿只能坐在床上用家里仅剩的几个碗里的一个给李仗香喂水喝。窦老头还在的时候多少也省吃俭用为小外孙筹了些积蓄,给老爷子办丧事花去些,让那对夫妻毛手毛脚摸去些,还剩下一两都不到的碎银和百来枚铜板放在李仗香枕边的小匣子里,李仗香躺着瞧见那小匣子就觉头疼欲裂,病势也是越发糟糕起来。

    那厢邬光霁乍闻“做豆花的死了”,还当死去的是小豆儿的爹爹,他心中大惊,心道应到小豆儿家里去瞧瞧,小豆儿没了爹爹定然伤心难过。

    邬光霁走到窦家院子门口才发觉大门居然没有上锁,他一推,木门就吱呀一声慢悠悠地颤抖着向后避让开,门内的萧条空荡是让邬光霁吃了一惊,只见院里除了废砖烂瓦,一个草棚和三间小瓦房之外,什幺也没有,说着还有间屋子还少了窗架子,在墙上留下个四四方方的大黑洞。

    邬光霁有些怀疑这院子可能已经废弃,住在里面的人早就搬家了,他从地上捡起只脏兮兮的小鞋子,认出这鞋小豆儿去年秋天曾经穿过,他想起小豆儿鼓鼓囊囊的小脸蛋,忽然就难过起来了。

    那个卖豆花的豆儿爹怎幺说死就死了呢?

    邬光霁正想着心事,忽然静悄悄的院子里咔哒一声轻响将他吓一跳,只见有间瓦屋正对这边的窗户开了一道缝,一个小脑袋战战兢兢从里头往外打量一眼,等看清来人,窗户就被里面的小孩儿推大了,小豆儿惊喜地趴在窗户上,叫起来:

    “光蛋!光蛋!”

    邬光霁走到窗边,见着小豆儿安然无恙先松一口气,再见这小崽显然一副脏兮兮的憔悴相觉得可怜得很,想要伸手去摸摸小豆儿头顶歪斜的小辫儿,眼神不经意往屋里一瞧,邬光霁的脸色顿时就和见了鬼似的。

    其实也和见鬼差不多少了,邬光霁看见在黑黢黢的屋子里那路人口中已经死了的豆儿爹正躺在榻上,那一双眼,因为脸色苍白,看起来黑得吓人正瞧着这边。

    邬光霁几乎以为床上那是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直到床上男人有气无力又将那勾魂摄魄的凝视收回闭上眼睛,这才将惊得竖起的一根根汗毛都放平下来。

    邬光霁问小豆儿:

    “你爹爹怎幺了,看过大夫了幺?”

    小豆儿吸吸鼻子,说:

    “我爹说他不要大夫,光蛋,我爹爹生病了,你瞧瞧他,他一直在睡觉。”

    邬光霁问小豆儿:

    “你家其他人呢?”

    小豆儿啃着手指,说:

    “爹爹说外公去找娘亲了。”

    邬光霁倒是吃豆花的时候听小豆儿说过他没娘,闻言就知这家除了父子两个都死绝了。

    恰在此时床上毫无声息的豆儿爹却又睁开眼,有气无力地对小豆儿说:

    “豆儿,你将门打开让光蛋进来,我有话与他说。

    小豆儿利索地应了,他为了看见窗户外面是特意找了个破台子来垫脚,此刻就拱着小屁股倒退下了台子,然后去开门让叫花子光蛋进来。

    “光蛋……”

    豆儿爹吃力地想要用胳膊支撑将上身抬起一些,然后开口说道:

    “我晓得没人会叫光蛋这种名字,也知道你不是瘸子。”

    ~